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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朝露 第十三章 齊人之痛
   

李若川此時任職駐法國大使館,突然間帶着女兒回滬來了。晚飯後他與小夏一起到若谷在金茂的住處。親兄弟多年不見,彼此有些生疏。倒是家政和小夏,一下子聊得十分熱鬧。

 

李若谷,清癯而挺拔,舉止之間有些官氣。言語不溫不火,與人在無意中有着距離,發間有些銀絲,使他顯得頗有點滄桑,孤高的感覺。

 

李若谷,卻有些發福,對唯一的親弟弟意外來到,明顯地非常開心。

 

男人很難表達感情。倆人泛泛地談着。家政來到若谷身後,端詳着當年的李帥哥。心中暗想;要是現在陸宜與他重逢,倆人可會舊情復燃?

 

她說:“李若川,你鬢角有點白了,但人更加有魅力,在人堆中可顯眼了,少女們的夢中情人。”

“朱家政,哪裡話啊?那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都有年歲了。在國外,我無聊時常想起你們,那年,我們一起為你做媒。哥,你還記得那時?”

“記得,那時陸宜水靈,她艷麗,倆女孩真是一時的風景。”

“嫂嫂現在可還好?”

“她當然也老了,不復舊時模樣。但看上去還是比一般女人順眼。那麼多年在國外,辛苦她了。”

“記憶中的陸宜,真是美麗啊。”

若谷笑道:“我和陸宜生活在一起時,怎麼也想不起她年輕時的樣子。現在分開生活,卻想起來了。陸宜的容貌在最盛時,也不過中上之姿吧?她很清秀,但不美艷。熟讀詩書,看起來不俗;娶妻娶德,這點她倒也沒讓我失望。”

若川回憶起離別的那一幕:“我最後見陸宜時,她懷着侄女兒,還操勞。那時真為她擔心。”

小夏插進話來:“女人都要生兒育女的。陸宜生孩子被那麼多人記住,可划算了。她生了個兒子,去年回國時公公為她請遍親友。”

若川看看妻子,嘆口氣,說:“你說話老是不得體,看來以後也不會改變了。”

他轉頭對兄長講:“哥,有時間回家啊。我帶了侄女兒回來,因時差,她熬不住,睡了。明天定要她來拜見大伯。”

“她十九了吧?記得比婭如長半年。明天我回家看妞妞。順便一家團聚。”

若川夫婦告辭了。

 

李若川駕車回家,不發一聲地開了會兒,突然在路邊停下。問妻子:“朱家政為什麼那麼晚還在哥哥的住處?她丈夫呢?”

“她離了婚,你哥工作的那公司是她父親開的。陸宜會魅惑別人的男人,想不到自己的男人被人魅了去。”

“這話當真?”

“還用問?你自己去想。”

若川低頭想了一會兒,不發一言,開車走了。

 

車停下來後,小夏發現又回到了金茂。若川問:“你有他們的電話嗎?”

“手機裡有。”

她拿出手機給他。

“不,你打,打通不要講話,先告訴我,是誰在回答。”

是家政回答。

李若川一把搶過電話:“朱家政,你叫我哥下來。”

他竄出車,貓着腰捏着拳蹲在車旁。李若谷和家政一起下來,若川臉色鐵青盯着他

哥看着。

若谷啞聲說道:“老二,你打我吧,我決不還手,這是我應得的。”

“我不打你,你欠得的決不僅是一頓揍。”

他拉起妻子要走了。

 

若谷追上去拉住車門:“老二,一切都待以後我對你解釋。但陸宜身體不好,生了老二她就一直沒有恢復,後來又硬撐着苦幹了很多年,全靠意志熬下來。你要是讓她知道了,她會怎樣?還有我那倆孩子,那都是你的侄兒女。你可要三思而行。”

若川推開他的手,關上車門。對妻子說:“你來開車。”

他坐到後座。車開走了。

 

若川在後座,不停地抽煙,一支接一支。妻子暗暗在後視鏡中觀察他。一會兒,他仿佛下了決心,臉色平靜下來。

“這事”,他說:“先不要讓嫂嫂和爸媽知道。”

那晚,李若川一夜未睡。把二十多年努力封存在心底的往事一一回憶,陸宜的樣子鮮明生動地出現在眼前。原來,他從未將她忘懷。

 

老哥,當初我們犧牲了真情來成全你的婚姻,卻換來我的孤獨和她的被欺騙。他心酸地想着,這麼多年的時間都被浪費。現在,我定要找到她,爭取本該屬於我們的所有。

 

第二天,女兒由於時差,五點多就起床了,她看見父親一夜抽的一大堆煙頭。父親在聽一首歌,那是一支她不知道的歌。中文,她聽不大懂,但那幽然惆悵的音樂中,她感到,那是一種有期待,有遺憾的情感: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她摒住呼吸,專注地聽着;終於,樂聲停了。

“爸,這歌聽起來好像若有所失。”

“是,”父親淡淡解釋:“是講一個人,嚮往一個女子,無論如何努力,總也得不

到,隔着水,無法達到。那位美麗的女子,在那水的另一方,可望卻不可及。”

“很美麗,爸爸,但那是年輕人的情感。你為什麼那樣的沉醉?”

“哦,聽聽而已。而且,任何年齡段的人都有情感。”

孫小夏出了房間,對女兒笑道:“你父有位夢中情人,二十多年來若即若離,倆人

都有情,但現實阻斷了他們,如隔水相望。”

“那麼,為什麼不爭取?”

“哈,他倆人都無勇氣。”

 

若川白了妻子一眼,一人進屋去了。

小夏問女兒:“你和你堂妹有聯絡嗎?我要和你的伯母通電郵。”

“那容易”,

女兒說畢立即做到。她馬上打電話向堂妹要來伯母的電郵地址給母親。

孫小夏煩透了多年情感的糾葛,她要解開這死結,為自己的生活開闢新空間。

 

家政收到陸宜的電郵, 看一下,叫若谷來看,全文很簡單;

 

家政;

我收到弟婦的電郵,說是若谷在上海有了外遇,而且你是知情的。請你告知

我真相。你不必為難,只需告訴我:是,或者否?

 

若谷對她說:“你不要為難,我給她回信。”

 

李若谷最最不願坦誠面對的,是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

陸宜是他生活的基礎。兒女,家業,古稀年父母的期望,白首諧老的未來,他都與她共同擁有。

 

家政是他生活的精彩。年輕時他局限於家庭中做了一個又悶又累的好男人,所有錯過了的刺激,奇妙都在家政這兒得到補償。性慾,物慾,權欲,家政滿足了他各方面的欲求。家政給他機會上升到一個他從未達到過的社會層次。

他需要同時擁有她們兩個。但他目前要面對的是必須要選擇一個。

 

他還想迴避。他回家時對着若川打開電腦,給他看陸宜給家政的信。

“你們到底對你嫂嫂講了什麼?”

“我絕對不知道,是小夏干的。但是,既然如此,你就對她實說了吧。陸宜做人做事是有底線的,她對你,是恪守信義,責任的。你不能欺騙她。”

“有時生活在欺騙中要比現實中幸福的多,何必讓她難受?”

“但那畢竟是虛假的。生活中註定要來的磨難她是逃避不了的。你告訴她事實,她是一個有勇氣和能力面對現實的人。”

“你講的太離譜,好像我會和她離婚似的。我是不會放棄她的。”

“你已背叛她,她會離開你。據我對她的認知,她不會容忍這。因為,她對你和你們的家庭是忠誠盡責的。你告訴她實情,不然,我告訴她。”

“這與你何干,你為什麼反應那麼強烈?”

李若川走開了,表示這問題已經結束討論。

 

李若川這次回國,想不到結束了困擾他二十年的婚姻。

那天若谷走了以後,李若川私下問孫小夏:“你為什麼要給嫂嫂寫那信?”

小夏沉吟了一會兒,開口說:“若川,我們離婚吧。

我們結婚,是我用了計謀讓你娶我的。我知道我們不相愛,但是平常的夫婦都不是

為愛而結婚的。婚姻就是生活,生兒育女,吃喝拉撒。我真心真意願與你共度此生。我覺得我是有誠意的。但是,我錯了。那麼多年,你把我冷藏着。一分感情也不給我。

如果你沒有感情,那就我也認了,無所謂。但我看到你對另一個女人的感情。那年,陸宜懷着你哥的孩子,你那麼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百般地痛惜她。而我懷着你的孩子,你卻連看都不曾多看我一眼。你不知道,當你扶着陸宜進婆婆房間時,我是多麼傷心?我想要那份本該屬於我的感情。那麼多年過去了,我現在回想起來還傷心。

我一直在默默等,等待有一天能夠有一家三口同心同德的一天。但,現在看來,是無望了。那晚,你在你哥的婚外情那事上,我明明白白地看出;你對陸宜的情,那麼多年都沒有變。能夠經歷那樣時間和空間考驗的情,是愛情吧?我決定放棄你。我把真相告訴陸宜,讓你得到她吧。而且我敢預言,一旦你得到她,你就該知道你心目中的女神,和我沒有什麼不同。你把她痛痛快快干一下就會明白,女人的實質都是一樣的,你那麼專情是白痴。

我決心離婚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本來希望女兒大了,我可以依靠她,雖然你我不合,但我老了有女兒相伴。沒想到,女兒大了,多年不在一起生活,母女之間生疏到講話都無找不到共同有興趣的話題,將來還有什麼指望?我該趁早為自己謀自己的路了。”

“哦,這是你的離婚宣言?你不必來這麼長篇大論的,我同意就是了。你對未來生活有什麼要求?我會儘量滿足你的。”

“那不必了。我不要分你任何財產,女兒的學習生活費用也完全由你承擔。”

“那好,你以後可以和女兒往來,與她做個朋友吧。”

小夏咬咬嘴唇,說:“你對我實在一點都不在乎。現在也無所謂了,但我還想問一下,為什麼你會那樣討厭我?連你父母都不喜歡我?”

“嗨,總有些緣故的,但,不要說了吧?何必傷感情呢?”

“我堅持要知道,那麼多年的委屈。是為了我嫁你時非處女嗎?”

“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那年你可能流產,我們陪你去醫院,醫生說你曾經過多次人流。這是一個重要因素。”

“你那樣不喜歡我,為什麼不提出離婚?”

“我並沒有別的女人等着要結婚,多年來我倆並不生活在一起,離不離婚沒什麼不同。”

“那麼,現在已經必須離婚了。你哥那事已穿幫,陸宜定會離婚的。你倆那麼久的痴念,終於可以有結果了。李若川,我恭喜你。以前,我曾深恨陸宜。恨她毀了我們婚姻成功的一切機會。但,那麼多年,你倆也很苦,大家都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我現在對陸宜也很同情,也樂意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

若川透出一絲微笑:“謝謝你的成全。”

他們很快辦妥手續。

 

這裡把小夏的事先一口氣講完。

孫小夏離婚後,若川介紹她到一家國有進出口公司工作,任業務員。她盡心盡責,

心思慎密,業績出眾。年余,就升職成為業務部經理。這時的小夏,亦是人人羨慕

的女金領。

但她有一個追求,她要得到一個愛護她的男人。四十多歲的女人,要找個好男人是多麼的不易?她深信,只要堅持,就有機會。

天涯海角覓知音。她把與她有任何關係的男人一一用筆記錄下來,收集詳盡資料,

細心分析。也托親友,同事為她介紹男友。但是,沒有合適的。

孤獨的生活中她迷上了網上瀏覽。常看徵友廣告。

一則網上消息引起她的注意:

 

美籍白人男子在滬經商,尋求40-50的女士為伴。

 

她按電郵地址回了信。

那人其實要找個中年華人女子為妻。但回信的大多是二十多的女子,他根本沒興趣哄小女孩。

小夏成熟,善解人意。在老美看來是美麗而苗條,他很中意。還有很關鍵的是;小

夏在李家做兒媳時,積極準備當外交官夫人,多年來堅持學英語,與那老美溝通沒有一點語言障礙。先友後婚,她順利地作了史密斯夫人。

 

後來,孫小夏有一次來看望女兒,精神煥發,裝飾誇張,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的,

光是滾圓的珠子就掛了三串。

女兒奇怪地問:“媽,你這是幹嗎,擺闊?”

“哪裡,闊什麼?還行就是了。”

她不由得自鳴得意幾句:“媽現在因事業關係不能太寒磣。你繼父是場面上人。”

女兒不耐煩地打斷她:“什麼繼父?那洋老幫子在美國大概是混福利金過活的,來中國騙錢罷了。你好歹也受過高等教育,這麼沒眼力。爸比他不知高几檔次呢。走到街上多少年輕女孩子瞄着他。”

小夏低頭不語,女兒的話深傷她的心。

 

這時李若川走過,客氣地打招呼:“史密斯太太,氣色很好啊?”

“女兒嫌我裝扮太誇張呢。”

若川一臉誠懇地稱讚:“貴婦人麼,該打扮醒目。”

“哪裡,我是那種一味擺闊的無知無識的女人嗎?我丈夫做人造珍珠的生意,要我隨時出門帶着,做做廣告的意思。但女兒,看來是很看不起我的了。”

 

李若川覺察到她語句中的悲傷,深感有負於她。這個被他家輕視的女人,將她一生最美好的歲月虛擲在他身上,連離婚都沒有一點財產上的要求。她的親生女兒,她唯一的骨肉親人,年幼即遠離她被帶到國外,與她十分疏遠。近年來幾乎每年,他都會帶女兒侄子回國探望祖父母,但從未想到讓女兒去看望一下居住在同一城市的

親生母親。

他拍拍她的肩,第一次用感情地對他說:“你是個出色的女人,女兒有你這樣的母親是她的福分。總有一天,她會知道。”

他問前妻:有什麼需要他幫助的嗎?

這問題對小夏來說,正是求之不得,馬上要求李若川為她打通商場關節。

他後來托在上海經商的哥哥和家政幫助小夏夫婦的生意。

小夏是個能幹的人,有了這些人脈後,按照周密計劃穩步發展丈夫的事業,生意慢慢紅火起來,那洋老幫子娶妻意外地娶了個商業人才。

 

陸宜站在屋子後院的木台上,五月中,天氣一下暖了。院子裡鬱金香盛開,春草茂盛。她抬頭看着天上北歸的候鳥。

女兒從車庫出來,她在多倫多綜合醫院為一位癌症專科醫生做暑期工,這天提早下班。

春日明亮的陽光下,女兒一下子驚覺,母親怎麼瘦的那麼快?心中有非常不祥的預感。她扶住母親,走進屋子。

陸宜靠在高大健美的北美成長起來的女兒的胸前。阿,孩子真已長大成人了。

“媽,你上次做CT 報告沒來吧?我為這事不放心,特趕回來聽消息。”

“婭如,你還才十九歲,已經為媽媽擔心了。”

“問一聲罷了,沒有消息就好。我心裡害怕得緊,怕你已經接到通知。”

“為什麼?”

“因為沒問題,醫院按照常規,要二星期後才通知家庭醫生,告知結果。”

“那麼要是有問題呢?”

“哦,那要緊急處理,一邊通知家庭醫生,一邊通知你本人,要火速和家庭醫生聯繫。那,你前天做的CT,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如有問題,醫院要通知了。”

陸宜沉默良久,對緊張地看着她的女兒輕聲說:

“今天,我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醫院打來,一個是家庭醫生的秘書打來,都要我快去家庭醫生處。我約好,明天一早九點鐘去。”

女兒的臉色一下子血色全無,陸宜冷靜地看着她。

過了很久,女兒平靜下來,輕聲說:“不怕,這種病現在大多能醫好。我陪你去,明天我向我的醫生請假。”

“不要,我自己去。你去了,我還要考慮照顧你的情緒。這是不必要的壓力。女兒,你將會很快長大了,因媽媽的緣故,你在十九歲要正式成人了,我對不起你。還有弟弟,今後靠你照顧他了。”

女兒掩飾不住驚慌,哭了出來。

陸宜緊緊摟住她。很久,告訴她;

“好孩子,媽理解你,媽媽在八歲時,親眼看見你外祖父自盡後的身體。”

女兒放聲大哭:“你不要講了,這太可怕,媽媽,這太可怕。我給爸打電話去。”

“不要打了,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陸宜和女兒到她的臥室。打開她的電郵信箱,給女兒看一條消息,婭如看到是她的嬸嬸發來的,很簡單的幾個字;

 

嫂嫂;

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大哥在上海早已有了情婦。你的朋友朱家政深知內情。

小夏

 

婭如這時倒冷靜了:“媽,你怎辦?”

“我已發了則電郵 給你家政姨,叫她確實一下。”

“你怎笨到這種地步,會問她”!

哦,是她!原來女兒是有察覺的。她突然醒悟過來,心痛如被利刃穿透。家政,這世上的男人都由得你挑選,為什麼偏挑他?她大笑出聲。

“媽,你氣糊塗了?”

女兒瞪視着她。

“不,不,媽一生看了很多小說,這樣戲劇性的情節倒也少見,你想,丈夫背信,

朋友棄義,自己命在垂危,這樣蹩腳的小說情節,卻真實地同時發生在我的生命

中,還不能笑,難道哭嗎?“

婭如對於母親這種危機時的幽默感哭笑不得,但卻輕鬆不少。她聽到母親在安排。

“你等下自己吃飯,下午接弟弟,今晚我會打電話定晚餐,明天看過醫生再說以後的事情。我要一個人呆一陣。”

她頓了頓;

“婭如,媽媽在艱難中,你想幫媽媽,是嗎?”

“當然,你要我做什麼?”

李婭如握緊拳頭,幾乎準備為母親與人拼命。

“好孩子,現在我要你儘量不要讓家裡的變故影響你,照常念書,工作。照顧弟

弟,儘量不要讓他接觸我。因為,我不想讓我的病對他產生影響。我需要什麼,會

告訴你。你知道關於我的事情,也要讓我知道,自己做決定。千萬要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做一個弱者。可好?我們不能改變現實,但可以用理智,冷靜的態度去面對它。也要允許我保持一點隱秘。我已經很累很累,你如果過分關心我,我還要對你解釋很多事,就更加累了。你理解嗎?”

女兒點頭答應。

“好,現在,媽媽要睡一下。”

 

女兒一出房間,陸宜的眼淚就洶湧而來,與家政童稚年代就開始的友情,與若谷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生活,點點滴滴隨淚水湧出。她一生最珍貴的愛情曾為與丈夫的婚約而犧牲,但回報她的居然是友情和親情雙重的欺騙與背叛。

這一哭,直哭了一個多小時。哭完,她覺得混身痛,好像被人打傷似的。她吃下兩片安眠藥,她要睡一覺,醒來,她沒時間,也沒必要再傷心了,再再珍貴的情與義,她都絕不強求。

 

六月,陸宜和女兒正式談論他們一家面對的事情:

“婭如,有兩件對你們姐弟倆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是你們的父母將要分離,還有就是你們的母親身患絕症,這些都是人生最殘酷的事情了,但都是你命運中將出現的事實。弟弟太小,你已成人,媽媽要詳細告訴你。”

她看了女兒一眼,女兒非常平靜,她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現在我必須讓你知道真相了,你要先知道哪一樣?”

“你先講你的病,到底是在什麼位置?第幾期了?”

“是卵巢癌症,第二期的中期了,已開始轉移。”

女兒吃驚地看着母親,她在為癌症專科醫生工作,有這方面的知識,知道這病意味

着什麼。她到母親身後,從背後抱住媽媽,不讓母親看到她的表情,從來一帆風順

的她,開始品嘗人生的苦澀味。一滴眼淚滴在母親的頭頸里。

陸宜感到女兒的眼淚,她把女兒摟到懷裡,輕聲說:“要哭就哭出聲來,不要悶壞了。人長大了要面對多少無奈何,你以後沒有了母親,將會靠在誰的肩上哭泣?”

出乎意料,女兒馬上擦乾眼淚,平靜下來:

“哭也沒用,你倒說說,醫生建議做什麼治療?”

“先動手術,切除病灶,然後大劑量化學藥物治療。五年的存活可能是百分之五

十以上。還有就是大劑量化學藥物治療,生存期限醫生不願評估。”

“你選擇哪一種?”

“你覺得哪種好?”

“動手術聽起來好一點,但有可能對體力影響很大,反而使病人更加衰弱。”

“那麼,那個藥物治療呢?好像對正常細胞殺傷很大,也對體力有很大影響。

我已經做出我的選擇,女兒,我不想接受任何治療了,種種治療可能延長我的生命,但是治療所引起的痛苦實在是受罪。而且媽做了很久的護士工作,知道那樣的活着是一點的尊嚴都沒有的,那樣的生命其實已經不是生命。我要我有尊嚴地活着過每一天,享受我的生命。我已經正式告知我的主治醫生,我希望得到的治療是能夠減除我的痛苦,增加我的體能,緩解我的病情,不必延長我的生命。”

“那樣,醫生說;能有多長生命?”

“六個月左右吧。”

女兒低下頭想了好久,她知道母親有權做這樣的選擇,也知道這是個不錯的選擇,她亦在多倫多綜合醫院看到很多癌症病人在痛苦中捱日子。但,這次是她的母親,她覺得不做努力,就放棄生存機會實在不甘心。

“媽媽。可不可以讓我和醫生再談一次,我們再做決定好嗎?”

“不必了,我已經決定。而且,你不必插進來。不管怎樣,我的生命都不可能會有別的結果,你就讓我自己做主,以後,任何情況你都不會自責。是我自己願意那麼活過生命的最後時期的。”

女兒握住母親的手:“媽媽,我這個暑假不工作了,下學期休學,陪你。我們開開心心過一陣子,我們去盧浮宮,我們去戴妃故園,最後再到迪斯尼公園再做一次兒童。”

“這些都是我以前想去的,但我的生命已經不長久了,我願做我最想做的事情。”

“那是什麼?”

“什麼也不做,不必做家務,不必工作,不必為考慮未來,也不必為家人委屈自

己,我要隨心所欲地過一陣,看野書,聽音樂,睡覺,輕輕鬆鬆地離開這世界。旅

行對我來說太累了。”

“媽媽,不管你做什麼,我都陪着你。”

“我不要你陪,你在一旁我就得考慮你的感受。如果你犧牲自己的學業事業來照顧

我,這壓力對我太大了。我需要你的時候我會打電話叫你來的。我要徹底自由地活

一陣,你最好按照你原來的方式生活,把媽媽的事情當作生活中的一部份而不是全部,這樣,到時候你失去媽媽不會無所適從。你是不是要想報答媽媽?”

女兒連連點頭。

“你活得快樂是對媽媽的最好報答。”

陸宜看看女兒,心中知道,這是女兒很難做到的。人生實在是沒有多少快樂的,何

況她的女兒又馬上要失去母親,這樣一個天然的愛她的至親的人?

 

她嘆了口氣,說另一件事情:“女兒,我要和你父親離婚了,這些天和律師把文件

都起草完畢,告訴你一聲,然後就要通知你父親了。”

“媽,你和爸爸談過他那事情嗎?他願意和你離婚嗎?”

“我沒有和他談過任何一點關於他那偷雞摸狗的無聊事,這是他的事情,他要為他的行為負責。離婚,是我的選擇,根本不必考慮他是否願意。”

“你現在病了,爸爸知道了一定會趕來照顧你的,他雖和別人好了,那是男人逢場作戲罷了,他還是愛你的,何況還有對弟弟和我的感情。”

“女兒,你說到哪去了?媽病了,但還是有尊嚴的,我絕不會因病而放棄我的權利,我不容忍背叛的行為。離婚,是我的選擇,我不要在虛偽的婚姻中離開這個世界。”

 

女兒沉默很久,嘆口氣說:“這是你倆的事,你按照你的意思辦吧。只是,媽媽,

這個世界上可有真愛?這個世界上可有真正美滿的家庭?我從小就崇拜我的父母,

可現在,實在太太太遺憾。非常非常痛恨爸爸,為什麼這樣把握不了自己呢?他以

後會後悔的,特別知道了你的病以後。”

 

但真愛和家庭美滿是兩回事啊,陸宜想:真愛,在她的生命中只是劇烈燃燒了一瞬

間,但使她在它的餘燼中痛苦多少年?

 

而美滿的家庭是需要夫婦二人持之以恆的付出的。她想起她那二十多年來,做妻

子,做母親,做主婦,平凡的生活,她付出多少?

丈夫亦有同感吧?所以有免費的精彩熱烈的婚外情可玩,怎捨得不玩?

她不願在兒女面前批評他們的父親。

 

她對女兒吃力地解釋父親對他們姐弟倆的愛和責任。

“媽,你講了那麼多,直接講,爸最愛誰?”

“當然他自己。”

“第二呢?”

“你們姐弟倆。”

“第三呢?‘

“不知道了“。

“他為什麼對倆個女人同時產生愛情?”

“這些和愛情全無關係,孩子,愛情是一種非常激烈的感情,願為對方做出一切犧牲,很少有人生命中有這樣的奇遇,產生這樣的感情。這,實在不知道對人生是禍還是福。

平常的夫妻是大家看得上眼,覺得是好伴侶,能滿足雙方的欲望,能攜手榮辱與

共,進而生兒育女,這就是好夫妻了。你的父母是好夫妻。

 

但人生很長,這樣的生活很悶,好像小學裡的好學生,那些小男孩課後會扔石頭打破人家玻璃,女孩人背後講粗話一樣,需要發泄一下。平凡的生活要刺激,你父不能抗拒婚外情的誘惑,他依然是好父親,也可以再做好丈夫。但我不想再繼續扮演他妻子的角色了,我厭倦了。我的生命已不長久,剩下的日子,要活的真誠,自由,隨心所欲,不再委屈自己。我們婚姻破裂,你要知道這是母親的原因,不是父親的責任。”

 

她打開自己的電郵信箱,給女兒看她父親來的信息。

女兒看到她臉上的倦怠之氣,說:“我自己看,你去躺一會兒。”

陸宜點頭,她累極了,疲乏地倚在沙發上。

 

婭如看到父親發來的很多很多信息,都是懇求母親原諒,希望家庭不被影響;從五月初,父親每天一至兩封電郵來給母親,這是最後一封:

 

宜:

我不想辯解,請看在孩子們的份上,讓我們的家庭不要破裂吧,哀求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恥辱的,但是,我在這哀求你,無論什麼樣的要求我都可以考慮,讓我們保持舊日的家庭吧,我準備最近回來一次,與你討論安排今後的事情,好嗎?

若谷

 

這封信的回信母親保存着:

 

若谷:

很多事情答應是容易的,但是履行就難了。如果我要求你回到多倫多來生活,再找一份小小技術經理的工作,一門心思做個好父親。你已過慣了在上海那種精彩熱烈,生活有人侍候,舉動有人拍馬,工作上一呼百諾,舉筆可決定千萬元資金流向的日子,從剛剛開始的燦爛歸於平淡,你可甘心?

至於兒女,他們的生命來自於我們,但他們的未來不由我們決定的,不遠的將來他們獨立了,離開了我們,你可會因為今天的犧牲後悔?

至於我,無論如何,不會忘記今天的裂痕的。這事無關對與錯,你有需求,也有機

會,小小的不忠,又發生在數萬里之外,一般是可以原諒的。

但我在這方面不是一般的女人,曾經懇求你千萬不要欺騙我,我也許會為種種的原因,答應你的請求,但不會原諒這件事情,你願意面對一個對你心懷芥蒂的妻子嗎?

還有,你的情人,不管怎樣,她是懷着一個女人尋求愛與依靠的願望來與你發展這段情的,你何以面對她?

我認為我與你在婚姻上是平等的,絕不允許你享有齊人的特權。考慮清楚,如還是堅持你的哀求,回信吧,我會考慮,但不一定同意。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你回信會很為難,要你親手寫信結束二十多年的婚姻,太殘酷了。你不要回信了,我理解你,一星期沒有回答,我就開始處理家庭的未來。

今年暑假開始時,可不可以回多倫多一次?想讓兒子去上海跟你生活一段時間。

陸宜

 

這封信是兩星期以前發的,那以後,父親沒有消息來了。婭如懂得,那意味着什

麼,她流下了眼淚。今天是個傷心日,她心中忍住了多少淚水?她的母親和貌似完

美的家庭,都將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流着淚,不願給母親看到,背着母親,無聊地翻閱着母親舊日的信件。無意中打開一封信,只幾個字;

 

宜;

你怎麼了?給我一個回答,說點什麼,讓我放心,好嗎?太想得到你的消息了。

 

結尾沒有署名,只是畫着一個吹口哨的男孩兒的臉。

那是誰?

 

家政看看床上躺着的男人,心中打不定主意,怎麼開口對他說?若谷工作之餘這樣消沉,易怒,一人獨自陷入思索中,已是很久了。她知道;他們夫婦將要分離,她知道,對於他,這是非常痛苦的,若谷近來常對她很冷淡,好像把離婚的事怪罪於她。她捱着。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默默咽下。

但,這值得嗎?就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她想起兒時和陸宜共度的她倆無限珍惜的時光。

人生有得就有失吧,眼前的男人並不完美,但卻是她唯一想與之共度終生的人。為他,她背叛了友情。關鍵的是,她愛他,所有委屈只能捱着。

她小心翼翼地推推他:“有件事要告訴你。”

“講吧。”

“陸宜有信給我,她託付我照顧你們的兒子。”

若谷一下子坐起來,說:“給我看一下。”

那信很簡單,語氣很誠懇;

 

家政;

若谷與我將要離婚,女兒已大,可以獨立生活了。但是兒子卻讓我為難,他是李家唯一的男孫,祖父母視為珍寶,而且,以我的能力和體力,也不能妥善照顧他,我準備讓他跟着父親。學業呢,我和婭如都在網上查了,香港有加拿大政府為在港加藉兒童辦的國際學校,我準備和若谷商量一下,送他去住讀,假期跟父親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等到姐姐有了能力,就可以讓他回加拿大生活了。

但他畢竟是孩子,需要母親的照顧。你一直很喜歡他,我可否請求你代我履行母親

的責任,照顧他,教導他,關心他?

你我都是一諾千金的人,你仔細考慮後才告訴我你的決定,你答應後我會和他的父親商議的。

親愛的,命運有時會惡作劇。我把你送我的《命運》聽了又聽,沒聽出有滑稽的內容。貝多芬,看來不大有幽默感。

陸宜

 

若谷一下子鐵青了臉,說:“這狠心的女人,連兒子都不要了。”

“你是什麼意思?”

“離了婚,我難道就不負責他們母子的生活了嗎?他們完全可以照目前那樣生活下

去,我賺錢,她管家庭。什麼體力,能力,難道她又要做護士謀生嗎?兒子託付

你,雖然你喜歡他,但世上有誰能比母親照料更好?”

“但你願意他歸陸宜撫養,和你斷絕來往嗎?”

“怎可能斷絕呢,假期不能來這兒探親嗎?以後回多倫多,父子也能團聚。血緣關係,不可能斷絕的。就像你無論如何照顧我兒子,不可能在他心中取代他母親,她這樣做,只是要和我一刀兩段罷了。”

家政這才理解他的意思:他準備離了婚和離婚前一樣地生活。

 

她提醒他:“這樣對宜不公平。離婚後,她該從舊生活中走出去,尋找新的感情。陸宜內心很柔弱,需要感情支持。”

“胡說。”若谷突然脹紅臉:“她是個規矩女人,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的。離婚也不過是賭氣,就算離了婚,我也會顧念她的。感情支持,她不會缺欠。”

家政十分生氣。

規矩女人,那麼意指自己就是不規矩的女人?你那心目中的規矩女人,二十多年前就早已戀上你的親弟弟!

她以前一直對若谷十分崇拜,現在忽然發現原來他有時就是一個一廂情願閉着眼發夢的孩子。她清楚地知道;陸宜這次是鐵了心要和他分的。以後絕對不會與他藕斷絲連。

她暗中恨恨地想;讓他去碰老婆的釘子,我不必告訴他實情。

 

口中語氣依然溫婉:“你自己把你的意見告訴陸宜,我暫不回信,好嗎?”

若谷說:“我已經對不起她了,還有什麼臉來和她談我的意見?一切按照她的意思辦吧。我知道這兒子是她愛逾生命的。跟我以後,有機會就讓他去多倫多和母親團聚吧。護士收入雖可以,工作卻辛苦,我也無權叫她不工作。只能以後私下給女兒些錢,讓她照顧母親。況且陸宜中年遭此家庭巨變,一下子孤獨下來,呆在家裡也不好,先讓她工作一陣吧。”

家政聽他為陸宜所作的打算,問他:“你家難道沒有存款嗎?她不致那樣急着去工作吧?”

“存款當然有,只是她的性格,肯定為孩子們打算,自己不會留的。這個女人相當自虐,平日連吃東西都挑我們不喜歡的吃。你準備答應她嗎?”

“當然,我一生沒孩子,自覺是缺陷,有了這個孩子真求之不得。不管你說什麼血緣關係,我只認:一份耕耘一份收穫。而且,我真的喜歡他。”

她給陸宜回了信。

 

陸宜請她暑假前學校關閉前去多倫多,辦理孩子轉學的事情。

斷斷續續地,陸宜把他們的離婚事宜辦理得差不多了,委託律師辦理文件,把財產按自己意願分割清楚,傳給若谷看,徵求他的同意:房產,價值四十萬加幣,所有權歸女兒,兒子有居住權。股票與存款,十五萬加幣。陸宜和若谷各取二萬現款,其餘以兒子的名義成立基金會,委託銀行代管。

女兒經濟自給,不足時可從基金取款。

兒子由父親扶養,到女兒有全職工作後,兒子可以自行決定,跟父親或姐姐生活。

雙方協議離婚。

若谷看了文件,回信:房產應該由倆個孩子共有。陸宜收入低,他願每月付贍養費。

陸宜回信:房子全歸女兒,是讓女兒有一份自己的產業。無論今後境遇如何,她都有安身立命之處。兒子嘛,男兒該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關於贍養費,多謝想到,但她自己可以養活自己。

若谷看了,想起陸宜婚前因家中居住困難所受的委屈,也就同意了財產如此分割。

 

家政在六月中的早晨到達多倫多,婭如開車接她到家。陸宜淡淡地微笑着迎接她。

陸宜比去年夏天到上海時明顯地消瘦很多,精神體態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家政

被目前心中常有的羞慚,悲傷擊垮,抱住陸宜,止不住的淚下。

陸宜輕輕拍拍她的背,溫言安撫:“有悲傷,有委屈就哭吧,家政。哭完,我們還有命中注定的責任要完成呢。”

家政哭完,無言地擦乾淚。

陸宜說:“要送兒子上學了,你願在家休息呢,還是陪他走一圈?”

“走走吧,機上悶死人了。”

凱文響亮地吹一聲口哨:“鮑勃。”

一隻半大的黑狗從地下室奔上來。頓時,氣氛活潑起來,狗和男孩兒歡快地向學校

奔跑着。家政遠遠落後,跟隨着。到了學校,凱文大幅度地對家政揮手,告別。鮑

勃奔回她身邊,和她一起回家。

不管家庭的悲劇,孩子還是茁壯地成長。和他的小狗一起。

 

多倫多的夏日,溫暖而悠長。家政和陸宜,午後坐在花園中,慢慢品茶。空氣中滿

帶青草的香味。

家政想對陸宜講些什麼,幾次欲言又止。

“家政,你要講什麼呢?我們之間,有什麼不能直言?”

“要是我勸你不要離婚,你能夠考慮嗎?若谷非常非常想保持這個家庭。我願盡我

所能來使你們的家庭維持完整。”

“這與你無關,這家庭,永遠只是由若谷和我負責。我非常非常不願意再生活在這個家庭。

你是富家女子,不了解普通家庭的主婦的付出。但你想一下:我為這家庭,光煮飯就煮了二十多年。為丈夫,光擦鞋,熨衣化了多少時間?他連盛飯洗碗這類事情都從不干一下。我累了,厭倦了。

本以為,一輩子會這樣沉悶地活下去。但,他那欺騙,不忠,是壓垮我過這種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再也不願擔這重負,你不要勸我了。”

“但,宜,那是你的家庭,你的親人,你對他們是有愛的吧?會厭倦如此?”

“光靠愛承擔不起那樣長久的付出,何況我對李若谷從沒有熱烈的愛。”

“你對我的感情現在是如何?”

“我對你的感情如我們小時一樣。你還是那為我搶回玻璃紙的朱家政。”

 

但她倆從童年起就開始的互相坦誠徹底消失了。倆人在長長的明亮的夏夜坐在園子裡,相對無言各自想着心事。

家政有時試着講些心裡話,陸宜只是溫和地聽着,一言不發。她的姿態清清楚楚地表明:親愛的,你的事我是一概不會再理會的了。

 

在李家呆着的時候,家政把凱文的學校文件辦好,連那小狗出入關的手續都辦妥。

陸宜在家裡的收拾細軟。家政驚異地發現;陸宜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打點得差不多

了,好像馬上要搬家似的。

在陸宜和若谷的主臥室,家政看到那倆母女長久地駐足在雙人壁櫃的陸宜的衣櫃部

份前。她走過去看到,櫃裡整整齊齊地掛滿了洗淨熨好的衣服。她問:“你這麼費心打理衣服?看你平時常穿運動衣,不如穿時才熨省事。”

“我現在沒精力幹這,都是婭如送洗衣店去乾洗的。我已不用這些了,要送救世軍去給有需要的人穿。”

“這樣的衣物,多少精力才選中買回的。不穿,看看都悅目,怎捨得捐出去?”

陸宜不答,用手細細撫摸一件銀灰和月白的鑲着黑絲絨滾邊的織錦緞薄襖。

“媽,多美的衣服。這種精緻的東西真能穿嗎?”

“當然,你媽那時穿了這件衣,就如仕女走下古畫。宜,就穿給你女兒看看。”

“青春紅顏都已不在,再穿就辜負了這件衣。”

她突然拉上櫃門,挽着家政離開。

“家政,看見這些衣服,我才知道,我們曾經擁有過多麼美好歲月。”

家政不敢回答。她有種不祥的感覺,陸宜,語氣好像在告別人生。

 

若谷七月初飛抵多倫多,到家時已是晚上八點了,夏日的北國,天還是亮着,他一按門鈴,兒女都奔出來開門,最前面的居然是那隻聖誕節買的鮑勃狗,已經長得很大了。

他一面和孩子們擁抱一下,一面拍拍小狗,以示友好,家政此時也跟在孩子們後面,他略點頭算是打招呼,用眼光尋找妻子:“凱文,媽媽呢?”

“在這兒呢。”

陸宜正站在家政身後,家政高大,正好遮住了她。

她背着光,窗外的暮色從她身後照過來,身上披着一圈光環,盤着發。

“怎麼頭髮長那麼快?都盤起來了。”

“也沒多快,以前胖,是捲起披着的,現在瘦了,看起來不合適,就盤了。好看嗎?”

“來,開燈看看。”

若谷習慣地摟住她的腰,順手打開燈。

三百瓦的頂燈一開,若谷臉上的笑容和血色一下褪盡,他顫聲問道:“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女兒在他們說話間,把弟弟帶上樓去,那小子爭扎幾下,跟着姐姐帶着狗走了。

家政坐在廚房喝茶,聚精匯神地聽着,夫婦倆談話聲斷斷續續傳來。

“你不老說我太胖嗎?我減肥呢。”

一語未畢,突然流下眼淚。家政聽到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若谷抱住妻子,坐在沙發上,將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讓她能夠舒暢地哭。

這一哭,整整哭了半小時,很久,家政還聽到抽泣聲音。

在她漸漸平靜下來時,若谷擁着她連連吻她;

“好了好了,誰要離婚呢?我的妻,這些天來,想到要分離,我傷心到無法入眠。感覺自己的一部分,正被撕裂。今晚,我好好疼你,別的事,以後再說,絕不讓你委屈,好嗎?”

“胡說什麼?”陸宜疲倦地道;“離婚是我要離的,為這離婚,我已經耗盡心智和

氣力,你就簽了吧。”

“剛剛哭得那麼厲害,怎麼就這樣堅定地要離呢?”

“兩回事情,不費力對你解釋了。”

若谷還要說些什麼,陸宜朝他擺擺手:“我累死了,你饒了我吧。我二十三歲開始和你一起生活,今年四十六歲,這二十三年中,我有什麼事是一定要你按照我的意志做的嗎?”

“沒有。”

“好,今天算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你就依了我吧。”

若谷嘆口氣,說:“既然這樣堅持,我依你。”

陸宜也呼出口氣,累得靠在若谷肩上,喘息。

若谷突然笑道:“馬上要分開了,倒有些疑問要問你。你這樣決然要與我離婚,與我一起生活時肯定就有非常不滿的地方。女人都喜歡講愛。老纏住男人,要聽這種肉麻話。我是實在人,從不甜言蜜語哄你。是不是因為這?如為此,我倒問心無愧。我對我的女人從來都是盡心盡力的,我想這其實也算是愛了吧?”

陸宜低聲說:“我從不在你那兒尋求愛,因為我知道你對你的女人都沒有愛。就看現在吧,你真愛我,不會忍不住情慾,去和別人發展婚外情。你真愛她,願為她犧牲家庭,給她名分和尊重,不會捨不得離婚。我與你離婚不為這。”

“多年夫妻,你竟把我想成那樣一個自私的人。”

陸宜輕拍他的肩膀:“不要生氣,親愛的。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無嗔無愛,但付出耐心和責任,享受天倫之樂,有機會偷下情來解悶兒。你是很正常的男人。我堅持要和你離婚,是我有點不正常,不願欺騙和被欺騙着,生活在這個世界。你是好情人,好父親,好丈夫。”

若谷哭笑不得:“你到底什麼意思?那麼好,你又堅決要和我離婚。”

陸宜淺笑道:“我自有道理,但不告訴你。我實在累死了,你可以抱着我,讓我睡一覺嗎?我曾經多麼習慣你的擁抱。”

“當然”,若谷咽哽道。

她立刻陷入熟睡,頭髮散開,淚痕瑩然。神情好像還是二十三年前那個他一見驚艷的女子。若谷偷偷吻她一下。再不舍,他們也將離異。

第二天,李若谷去律師處簽了離婚協議。

 

別離的時候終於到了。那天,陸宜一早做好早餐,放在烤爐里低溫保熱着。自己去洗澡了。女兒在院子裡的長桌上,鋪開台布,放上食物。

一會兒,若谷和家政來了,桌上擺放着豆漿,稀飯,蔥油餅,油條,鹹蛋,饅頭。婭如招呼道:“先吃吧,弟弟和媽一會兒就來了。”

家政喝了口豆漿道:“這樣好喝,你媽哪裡買來的?”

“這是媽昨夜自己磨的。”

“哦”,家政驚叫一聲;“她這人真是肯費心費力阿。若谷,來吃阿,以後要吃也吃不到了。”

若谷沒應她。離開桌子在院子裡踱步,壓着心酸。他記得在婚後不久,他吃到陸宜

為他做的飯菜,曾笑道:男人的愛是聯着胃的,每個男人都會為你的做飯手藝而愛你。她今天還記得這話嗎?

“爸,來吃阿,想什麼呢?”

父親答:“哦,實在是心中放不下很多事。”

他清醒過來,問女兒另一個問題“我看你媽精神很差,常常突然睡着了,以前,是很難入睡常失眠的,她身體有問題嗎?我問了多少遍,她都不答。”

“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她當然不答了。這事,與你無關了。”

做父親的還是想問,這時陸宜牽着兒子的手來了。

陸宜穿着T-恤,短褲,渾身一股才從水中出來的豐潤氣息。用白色毛巾裹着頭

發,對大家笑道:“對不起,來遲了,做得還對胃口嗎?”

家政笑道:“太費心了,去了上海,這些隨便都能吃到,你何必呢?”

“我盡我心而已,以後,再也照顧不到他們爺倆吃什麼了。”

她放下手中托的盤子,裡面是煎蛋,煙熏肉,烤麵包,果汁。和兒子坐下後。她一樣一樣拿給兒子,自己看着他吃。眼裡儘是母親的慈愛與期望。

若谷隔着桌子,貪婪地聞着她身上隨風飄來的洗髮水味道和體香。

大家默默吃着。

凱文吃到一半,突然對母親說:“媽,老是我吃,你看着。今天你也吃,我來看着,好嗎?”

“寶貝,你走以後,媽一人有的是時間,慢慢吃,現在看你吃。”

大家沉悶地吃完早餐,家政看看表,說:“該走了,機場要求早二小時到達的。”

“好,”若谷說:“該走了,陸宜,我還有事情問你。”

“雖然我自知沒有資格,還是向你請求;如果兒子對香港的學校不喜歡,可以讓他回到多倫多嗎?那是廣東人的世界,我十分不喜歡,跟着你不是好多了嗎?世上誰能比得上母親呢?”

陸宜不答,過了很久,幽幽嘆口氣,道:“我再也沒有能力照顧他了,是我一生的

遺憾。這一生憾事也太多。兒子的事情以後就和他姐姐商量吧。還有,到了上海,兒子去見外祖母,你不要讓我媽知道我們離婚的事情。”

“是,我們也不要讓我的父母知道。我弟弟也剛離婚,倆老雖不喜歡小夏,但對離

婚卻接受不了,責備了弟弟很久。我們再湊熱鬧,老人家更加受不了。”

 

陸宜淡淡問,聲音卻帶絲顫抖:“弟弟是怎樣對爸,媽解釋的?”

“他一句都沒有解釋,可能不耐煩聽他們囉嗦吧,離國走了。”

家政聽他倆還如家人般談話,心中對陸宜不無幾分妒嫉:離了婚,口吻卻還是李家婦。還打聽小叔的消息,難道要再嫁與李家?

陸宜瞄一眼暗中注意他倆談話的家政,有些不自在,對女兒道:“時間不早了,他們該動身了。你去開車出來。”

行李放上車後,在門廊上,若谷輕聲對陸宜說:“你先進去吧,不要送了。這不是

與你講虛禮,我不願讓兒女們看到我們離去後他們母親的孤單。”

陸宜點一下頭,走進屋去。兒子突然追進去,用手圈着母親的腰,不讓她走。他家的門前是走廊,門斜對着一個壁櫃,壁櫃的拉門上裝坎着大鏡子,是讓人出門時整理衣飾的。

這時,門前等候的三人從鏡子裡清晰地看到;陸宜臉上的淚水泛濫洶湧。她停了一下,低頭把兒子的手頒開,頭也不回地轉身進屋去了。

家政用力拉着凱文坐到車子後座,婭如開車,若谷坐前排,小狗跟着凱文。車子開

了一會兒,凱文始終在舔手背,家政忍不住阻止他:“凱文,為什麼舔手背?髒死

了,快擦乾。”

“我不,那是我媽媽的眼淚,我第一次看到媽媽流淚,她的淚是苦的。”

若谷瞟一眼女兒,見女兒神色激烈。他和她換了位子,自己開車。

 

在波音767寬大的商務艙中,凱文一早就乖乖裹着毯子睡了,若谷還睜大眼睛看着

窗外,從多倫多到溫哥華,到現在又轉到太平洋上,一直沉默中。

家政從小,就是很少為別人想,為別人做什麼的。和陸宜長久的友情中,常常是陸

宜遷就她的。但是對若谷,她卻願為他做一切,去讓他快樂。但目前,若谷是她認識以來最不快樂的了。

她試圖開始談話,讓若谷轉移注意力。她講兒子:

“若谷,兒子怎麼一下子那麼聽話了,記得以前來你家作客,他是很調皮的。”

“還不是家庭變故讓他乖了嗎?”

若谷疲倦地說。過了一會兒,他問:“你可知道男人心中最不忍的是什麼?”

“我不是男人,怎麼知道?你想說就說吧。”

 

“我小時候發生件事,現在想來對我兄弟倆一生影響很大。文革時,我父坐牢,但那時,小朋友的父親都在坐牢,隔離,人家父親被批鬥呢,我爸沒有被鬥爭過,我們都沒有放心上。到了十六歲,我下鄉,去軍墾農場。那天,我媽和弟弟來送我,弟弟和我搬行李。搬完後,媽媽突然找不到了,我正要問別人呢,我弟弟拉拉我,指給我看,我們的母親,正在電線杆子後偷偷流淚呢。她那孤獨傷心的樣子,我倆都不忍看她,轉過了身子。

從那時起,我倆都不敢違我媽心意做事。那時代,多少孩子墮落呢?但我倆一直發奮圖強,潔身自好。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倆同時考上北大,交大。那麼地爭氣,不讓母親傷心,要讓她為我們驕傲是一個原因。我告訴你,男人心中最不忍的是母親的眼淚。今天,因為我的緣故,我讓我的兒子看到了他母親在流淚。他一輩子不會忘記的。”

家政轉過身背對着他,無聲地流淚。良久,若谷嘆口氣,從背後伸手過來抱住她,溫和地問:“親愛的,你為什麼也這樣地傷心?”

家政說:“我本來只是喜歡你,我單身;你遠離妻子,本以為這樣的感情是對誰都無妨的。哪知道害你妻離子散。”

她流淚問道:“你可相信,我根本沒有想到有今天?”

“當然,我相信你,因為我自己也沒想到。”

“現在,你後悔了吧?”

“不,不後悔,這問題我想過無數次。我不後悔。”

“哦,你真好,你還在安慰我。”

“傻瓜,我是真心話。我一看到陸宜就喜歡她,要娶她為妻。那麼多年,她一直是

個好妻子。但因為有了你,我真正懂得了男歡女愛是怎麼回事。我如沒有你,一輩

子的生活都有缺陷。”

“那是為什麼?難道陸宜是性冷淡?”

若谷沒有回答。他不願在情人面前評論妻子。但一個殘酷的疑問突然浮上心頭:陸

宜,到底對他有真情嗎?為什麼,做愛時她從來沒有激情?

也許,她保守,易羞,精力不濟吧?他自問自答;那麼多年的夫妻,哪會無情?

他更緊地摟住家政,如今他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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