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毅诚,你就这么走了(一) 前言:这是我2002年写的纪实。这就是我们“知青”生活的写照。 ********************************* 我的朋友钱毅诚死去快三十年了…… 1973年秋天,钱毅诚回农场了。他是被江峰农场保卫科的人从哈尔滨市押回来的。在此之前他在哈尔滨市公安局的强(制)劳(动)队里呆了一年多。两年前他因打了曹连长逃跑,在东北铁路线上和抢劫、偷盗团伙混在一起。在一次不成功的作案中被公安局抓获关进强劳队。现在大概是强劳队人满为患吧,那些“啤酒瓶子盖儿”(对警察的蔑称)才想起把一些关押了很久的青年遣送回原单位。农场保卫科的人说先让他回连队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十月中的一天傍晚,大田队男青年们从地里割豆子回来,进门就看见“钱广”(这是他的外号)呆呆地坐在铺上。大家上前寒喧,但都避免问问题。连他的好友“沃伦斯基”也如此,他只是替“钱广”打了晚饭,之后两人又去连队的仓库拿回了“钱广”的行李。宿舍的人们招呼着“钱广”住下。同宿舍的北京青年很是热情,给“钱广”一包烟,关照他“有难处只管开口”。“钱广”显得疲惫、呆板,人更瘦,腰更弯,脸色苍白,两只微鼓的大眼茫然凝视着,很神经质。无论谁和他打招呼,都淡淡一笑。在强劳队里他被剃了秃瓢,本来就小的脑袋显得更小。 晚上连队政治学习会上,革委会主任韩盛英讲了话。“……钱毅诚这个人流氓成性。刚来农场时一贯打架斗殴,严重伤人……其父是国民党反动军官!他思想中有很多阶级的烙印。……很坏!是知识青年中的渣子……” 听到这儿,我但心地看了看坐在前边的“钱广”。只见他深深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两年前,他打了曹连长后竟敢逃跑,到社会上流蹿。作案中被我公安机关拿获,一直关在强劳队里改造,现押回连队继续监督劳动。明天起随大田队下地劳动,只发生活费,根据他日后的劳动态度,我们再对他的问题做进一步的处理……” “钱广”仍是一动不动,头更低。 下地割大豆时,“钱广”干得很疯狂。镰刀割在手上,砍破了腿,农田鞋割得象鱼网。他毫不在乎。早起气温很低,大豆上结了厚厚的白霜,人在地里一趟,两条裤腿很快就湿透,穿着绒裤也没有用。农田鞋里和了泥,脚一湿,冻得生疼。大豆夹很坚硬,扎得手也是又疼又痒。这时割大豆真得有点儿勇气。“钱广”的镰刀又钝又不好使,他根本不怎么磨,挥起刀来没命地砍,豆棵几乎都是被他连根拔起。他的脸扭曲着,淌着汗,沾满拔出的豆棵带出的泥,手一抹成了大花脸。他擦都不擦,只是喘着气拼命地一刻不停地干下去。 我是连队里割地最快的,人称“飞刀手”,手里有把钢板刀,比一般镰刀质量好。我很注意磨刀,刀口总是飞快,也懂得割大豆的小技巧。刀把不能长,割的时候要把豆棵压成四十五度角。右手割的一刹那,左手往前一推;动作也要连贯,腰要哈得很低,一鼓作气往前猛割,割豆子的速度几乎比一般人要快一倍。把别人都远远地甩在后面能体会到一种快感,特别是凭实力把人们超过。有时割地的人们会较著劲暗暗地竞赛,我往往是胜利者。对方被甩在后面后,常常是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丫的是他妈的机器!” 每个人每天的任务是是六根1000米的垅。连队里搞了点“黑包工”,谁干完谁回家。我大约需要五小时的时间能完成任务。干完活回宿舍前,我都要帮“钱广”默默地割上一段。他干得太苦、太卖力,却很慢。真不忍看到他以一种自我折磨的方式毁自己。 “钱广”是一刻不停地干,虽然慢,到下午五点多总能完成任务。回到宿舍,他先向铺上倒着抽烟的我一抱拳,“谢了!”一笑,便靠在行李上发呆,狠命抽烟。脸也不洗,脏糊糊的,割破的手指肿得可怕,身上的衣服也肮脏不堪。 渐渐地,“钱广”像是从恶梦中缓了过来。地里的大豆割完后,大田队的男青年又上晒谷场干活。他话渐渐地多起来,讲述了不少在哈尔滨强劳队的情况。 刚被带到强劳队时,他和新来的人关在一起,大部份是“知青”,一个队有五十人。大概总有五、六个队吧?晚上睡觉一个队的人都挤在一间大房间里,人的各种气味儿混在一起,恶臭难闻。屋内两边是大铺,每人六十公分宽的地方,要是翻个身得铺上所有的人喊“一、二、三”一齐翻身。谁要是夜里上了趟厕所,回来睡觉的地方就没了,不经过一番拳打脚踢就别想重新躺下。白天五十个人都得靠墙一动不动地坐着。上厕所只能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记住,只能上、下午各一次!中午每人两个窝头,晚上一个,早上喝粥。 “吃得饱吗?”人们好奇得问。 “也能活着。”“钱广”答得很平静。 “警察就让你们整天干坐着?”我好奇地问。“会不会发给你们报纸,让你们轮着念?或者背毛主席语录?” “钱广”淡淡一笑,“没那么好事。那不是‘牛棚’,比‘牛棚’还糟。就得让你干坐着,盘腿大坐。一坐就是五、六个钟头,不许说话,也不许动。” “这不是惩罚嘛?” “警察说了,就得好好整治、整治。” “那警察在哪儿?” “他们在别的屋子里,时不时的过来看看。谁敢‘龇毛砟刺’,顶撞了他们,或和周围的人吵了架,他们就来整治你。” “那帮‘啤酒瓶子盖儿’整天闲着没事,保准成天找岔儿打人。”我推测道。 “你们自己才不动手呢。”“钱广”冷笑道。“(他们)先认定那个惹事的家伙,然后让全屋的人每人打他五个大嘴巴,而且只能打在脸的一边。” “那就得二百五十个!” “是二百四十五个。一人犯事,四十九人打。所以是二百四十五个。每个人都得狠打,不然警察就让挨打的人反过来打手下留情的人。” “我操他妈!这不是捉弄人嘛。” “钱广”继续道:“每个人都站在挨打的人面前说一句,‘哥们儿,对不住了。’照脸的一侧狠狠地打五个嘴巴。二百四十五个嘴巴打下来,脸都打得黏糊糊的,都打烂了。” “这是拿人不当人!” “进去了就不是人了。”“钱广”还是面无表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钱毅诚倒打开了话匣子。在强劳队最初的两个月在“静坐”中度过。后来他们都去干苦力。常常是挖沟,没有任何目的,挖了填平,填了再挖。再不然就是扛木头,也是毫无目的。今天从东头扛到西头,明天再扛回来。可人们都情愿卖苦力。总比在屋里干坐着一动不动强。“干活就是太容易饿,一天还是三个窝头一碗粥。”“钱广”说到这饿也是心有余悸。 “有时警察非说干活的苦力偷懒,那这组干活的人都得倒霉。警察会让这一组十几个人站成一行。头一个(人)叉腰站着,后面的人都把头钻到前边的人的卡巴裆下,前边的人两腿夹住后面人的头。也就是你夹住后面人的头,而自己的头被你前边的人夹着。警察管这叫‘坐火车’。‘坐火车’的人们嘴里还得发出火车的声音。‘咕隆、咕隆’的一点点转圈走。警察在边上不时地问:‘到哪了?’排头的人就得报出东北火车沿线的站名。第一站可以随便报,下边就不能瞎编。报得不准‘火车’就得永远‘开’下去。最后往往是警察不耐烦了,走过来照最后一个人屁股一脚,‘去你妈的!’所有的人都一个个倒在地上。哥儿几个早都累得浑身是汗…… “有时警察还会找几个看着不顺眼的家伙,让他们‘骑摩托’。也就是装出骑摩托(车)的姿势,骑马蹲裆势,两个脚都得掂起脚尖,不断地颤。嘴里发出摩托的‘嘟嘟’声儿。警察也是问开到哪儿了?不过‘骑摩托’的得报哈尔滨市街道的名。也是一‘骑’就好几个钟头。不是‘骑摩托’的一头栽到地上,就是警察照屁股一脚…… “谁也别想和警察找别扭。顶嘴就上狗牙(手)铐子。他们用皮鞋使劲踩铐子,让铐子死死地卡在手腕上,手到时候都黑了……他们还吊人……他们会让你一只手从肩膀上翻过去,另一只手反扭到背后,警察使劲把两个大拇指揪在一起捆上,说这是‘苏秦背剑’…… “再硬的汉子也得服。死到没什么,可这慢慢地让你受罪……”钱毅诚说不下去,用手捂着眼睛,不让人们看见他的眼泪。 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由于连队的发电机已经停止发电,宿舍里黑洞洞。几个人小声急促地交谈着。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使他睡意全无,这不是“秦桧”吗?!是他!安继红。搭话的有“钱广”和“沃伦斯基”。他们三个过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后来“秦桧”后来和“钱广”跑到社会上游荡,照干部们的话,“和流氓团伙混在一起”。 “……没事呀,不要紧,我马上就走。我走夜道回去,过了鞑子河就是平江农场九分场。那儿有我认识的哥们儿。”这是“秦桧”的声音。“我就是看你(钱毅诚)来了。听说你回来了。在(强劳队)里面受了不少罪吧?” “我现在是什么也不想了。”“钱广”低声道。“唉,凑合活着吧。那(在强劳队)真不是人的日子。有时真不想活了。回来后北京的哥们儿对我不错。你自首得了,大不了在大狱里受几年罪,回来了,大伙儿对你错不了。” “秦桧”沉默了片刻。“(我)该走了。趁天黑我得赶紧走……你说得在理。让我好好想想。可自首最起码得上强劳队!太憷了。现在他们(警察)不是还没抓住我吗?”说着“秦桧”匆匆出了宿舍,在窗子上轻轻敲了两下算是告别。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怎么?“秦桧”还在社会上“吃大轮”(在火车上偷摸抢劫)?我没出声,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大家和“钱广”照常出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尽管人们心里疑团种种。两天后韩盛英在连队的政治学习会上解开了这个迷。他大拍桌子。 “我们农场保卫科已与哈尔滨市公安局通了电话。现已证实,安继红是哈尔滨以北铁路上专门搞打、砸、抢的流氓团伙中的罪犯。钱毅诚过去也是。两个人过去在农场时就臭味相投,成天打架斗殴、流氓成性。到社会上流蹿作案又混在一起!当钱毅诚落入人民的法网后,安继红继续在社会上为非作歹,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安继红是老工人出身,可是却成了‘知青’的败类。这都是不注意思想改造的结果。”说到这儿,韩盛英瞟了一眼深深低着头,一声不响的“钱广”。“前几天夜里安继红找你来的吧?” “是!”“钱广”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为什么不向领导汇报?” 钱毅诚一言不发。 “你最近在宿舍里都散布了些什么?!”韩盛英磕了磕烟灰,忽然大喝一声:“站起来!” 钱毅诚立刻站起来,低着头,浑身不住地发抖。 “你诬蔑我们的公安干警是‘啤酒瓶子盖儿’,还造谣,说干警常体罚你们。有没有这么回事?!” “有!”“钱广”又是一个极乾脆的肯定。 我听到这儿心直跳!很是紧张。冥冥中我感到了一种凶险,总觉得“钱广”像一头困兽。面色土灰的“钱广”越是筛糠般的抖动,低头不语,我就越隐隐地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 韩盛英接着说道:“别以为我们不在边上,你就可以胡说八道。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一言一行我们都了如指掌!从明天起,钱毅诚隔离反省。今晚就搬到连队革委会的仓库去住。那有个土炕,先在那住下。钱毅诚!没想到你如此地不老实。夜班打更的何福田(一个非常老实的东北青年)负责监管钱毅诚……” “俺不行!”何福田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高声喊道。会场里所有的人都吃一惊。他又继续道:“我干不了这活,我干不了这活!”自从“沃伦斯基”偷豆种被曹连长拿获后,连队干部一致决定要安排个打更的夜班巡逻,防止有人再次夜间偷粮食。林庆山让何福田干,纯粹是要照顾他的鸡西市的哥们儿。何福田有点傻了叭唧,机耕队、后勤队都不想要他,所以他虽然住在后勤队宿舍,可还是跟着大田队干活。打更这活不错,就是夜里在晒谷场、油库、发电机房和连队仓库四处转转。何福田平日胆小,走到哪儿都用个大手电乱照一气,心里怕极了。他实际上是不想干这活,可碍着林庆山的面子不好不干。这会儿又让他“监管”钱毅诚,他立刻不干了。在他眼里,钱毅诚还是三年前用大板斧砍人的凶神。 会场里顿时乱糟糟,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林庆山见状和韩盛英耳语了几句,便大声宣布散会,让何福田留一下。 大田队的男青年们前脚会到宿舍,后脚跟来了韩盛英派来的几个机耕队的,他们让“钱广”赶快收拾行李搬到连队革委会的仓库去。屋里一片沉默,只有钱毅诚匆匆忙忙地捆着行李。已是十一月份的天气,那间屋子里的火炕根本没烧火,能住人吗? 钱毅诚捆好行李扛着往门外走。在门口又用眼神扫了大家一下,他没说话,随那几个机耕队的上了革委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