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 1968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向明一个人晃晃悠悠从就近入学的中学走回家。他从小就住在部委大院里,一些司局长和老学究们住在这里。向明的父亲是个老知识分子。不过“文革”初期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他被查出有严重“历史问题”。向明的母亲是个中学教师,也被查出有“历史问题”。跟着向明的父母就分别被各自的所在单位“隔离审查”了,不能回家。家里只剩下向明和妹妹。“文革”刚开始时向明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现在增加了新罪名--“历史反革命”。这下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和向明和他妹妹疏远了,他们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向明15岁,他妹妹13岁。 在这种被排斥的氛围中,向明倍感孤独。年初“复课闹革命”,他们这些“文革”后因“停课闹革命”,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一年多的小学生们就近进了中学。原来小学六年级的成为初二的学生,小学五年级的上初一。其实那时学校根本上不了什么课,向明在课堂上是特能调皮捣蛋的主儿。有人会问,他“出身”如此不好,怎么敢捣乱?这个,只能用当时老师地位之低来解释,“知识越多越反动”嘛。 这不,天都擦黑了,向明不知又在学校里干了什么恶作剧的事情。他心情不错,肚子也饿了,该回家弄点东西填肚子。他刚一进大院门口时,黑影里走出来小清,她把向明拦住,“你家被抄了,他们正在抄家呢。你别回去了,到我们家来吧。”当时向明的感觉就是一下子浑身麻木了,好像要掉进无底深渊似的。他知道应该是父亲单位的专案组带人来抄家的。父亲在被“隔离审查”之前烧掉了大量的照片和来往信件。事后他解释“这些照片和信件涉及到很多亲戚朋友,为了避嫌和不牵连别人”,他只能将其销毁掉。记得那时父亲在后院的地上挖个很深的坑,相片和信件就是在那里烧的,烧得纸灰乱飞,满院子都是烟。这个“销毁罪证”的行为不会不被告发的。父亲所在单位的“专案组”果然来抄家。 向明怔怔地看着小清说不出话来,就这样被这个14岁的女孩儿拽到了她家。她是“文革”后不久搬进这部委大院的。那时院子里的司局长和老学究们都被迫腾出住房,以示做出“革命化”的表现。小清的家就是那会儿搬进来的。他们家刚搬进来的时候,被大院里那些有优越感的孩子们视为“占便宜的主儿”,不怎么理他们。她父亲是很普通的部队转业干部,母亲是个工人,小清还有个“老初一”(“文革”开始时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的哥哥叫建国;他们能搬进部委大院应该是“既得利益者”。 向明和建国关系不错。孤独的他没有朋友,建国能和他一起玩儿他很感激。向明家里的情况建国和小清兄妹很快就知道了,但这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交往。小清对“出身”不好的向明好像特有好感。在大院的孩子们中间,他们可以说是大院里唯一公开同情向明兄妹的人。 这对兄妹和大院里其他同龄孩子不太一样,那些司局长的孩子们可以用“狂”来形容。“文革”前上中学的后来都是“红卫兵”,穿着旧军装,戴着红袖标,成天骂骂咧咧。知识分子干部的孩子不会有“红卫兵”们那么狂妄,但他们向来看不起大院外边的“野孩子”的。像建国、小清兄妹属于“野孩子”。 “野孩子”就是和大院里的孩子们不一样。建国会领着向明上房玩儿。大院里因有空房还搬进刚刚结婚的年轻夫妇。建国就在他们刚搬进来那些日子,大晚上的带着向明悄悄地爬到那对年轻夫妇房间对面的屋顶上偷看;还真看见那对新人赤条条地在床上滚。虽然距离远根本看不清什么,看两个大肉虫子一样扭在一起的人让向明面红耳赤,心怦怦乱跳。建国还顺口说出些向明根本不懂性知识。那时向明虽然已经快14岁,可性知识等于零。建国为此总笑话他。 小清如果知道建国和向明大晚上背着她偷偷上房,就会当着他俩的面笑着说“到时候就把你们干的坏事告诉咱爸”。她大概猜到这两个小子干什么去了。这时建国就和小清打打闹闹,笑成一团。可向明觉得特尴尬。这兄妹俩,没事儿时就在院子里翻跟斗,两个人都会倒立;侧手翻、后手翻和前手翻也玩儿得很利索。向明看了真欣赏,特别是小清玩的时候,身体特软,跟斗翻得好看。兄妹俩也教向明翻跟斗,三个人往往笑成一团。自从这家搬进大院之后,他们就总在一起。向明感到生活都阳光起来。后来建国被分配了工作,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大化工厂当操作工,上岗前正在东北一个化工厂里实习一年。此后就是小清总和向明和他妹妹一起玩儿。 小清不喜欢在中学里待着,她只要没事就回家。下午的时候她看见一帮人押着向明的父亲进院。她一看是抄家也吓坏了,于是跑到大院门口等向明,一等就是三个钟头。 向明像傻了一样坐在小清家里,很少回答她不断的问话。跟着小清的父母先后下班到家。小清立即告诉他们“有人抄向明他们家了”。小清的父母听到这消息都是一愣,然后马上安慰向明,让他别害怕,先在他们家里待着。这一情景向明印象特别深刻,终生不忘。他想不到越是底层的人们就越有着同情心。 最终,向明还是决定回家去看看。他一进那个四合院就看见家里灯光通明,父亲站在屋子中间,低着头。抄家的人们不时地呼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屋子里所有的地方正被细细地搜查,各种书扔了一地。父亲刚想过去解释点什么,立刻就一片“低头,低头”的吆喝声。父亲见他进门,就示意他到厨房去。 厨房里他看见妹妹木呆呆地站着,那他也只能站在她边上。当时有着将要被宰割的牛羊的感觉。书房和卧室里那边仍不断地响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和“低头,低头”的呵斥。有时是些盘问声传来,父亲一回答就是一片“你不老实,你不老实”的吼叫。 好像到了晚上九、十点左右,抄家的人们终于觉得实在没什么可抄的,带着向明的父亲走了。兄妹俩默默地收拾一下便躺下睡觉。那一夜向明在不断的噩梦中惊醒。黑暗让他倍感恐惧。第二天早上,向明刚昏昏沉沉地刚起来,小清来到家里,进门立刻问:“没事吧,没事吧”。向明和妹妹木然地点点头,但不说话;能说什么呢?跟着,向明默默地上学去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向明又是到了天傍黑的时候回到大院里来。这一天他也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总是默默地发呆。天晚了,必须回家了。进大院门又看见小清在大门口等着他。她还是问长问短,见向明不说话就在他后面喃喃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她一直跟着向明进了他们家门,黑暗中见向明的妹妹正在沙发上枯坐,便一把拉起她,“走,到我们家吃饭去。”当时向明和妹妹一下子就哭起来。小清也忍不住哭,跺着脚说:“别哭,让别人看笑话!” 很快,向明他们家被部委大院“扫地出门”了。他们搬到了一大杂院里。搬家那天是向明兄妹和小清一起搬的;向明的父母都在被“隔离审查”,不让回家。院子里没有其他人来帮助他们;倒是向明雇的平板车老工人们帮了大忙。其实也没什么家具,因为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公家的,不能拿走;所以所有的家当也就四辆平板车拉了两趟。 搬了家之后向明和妹妹再也没去那部委大院。小清总来看他们,并和他们一起玩儿。向明明显感觉到小清喜欢他。他呢?当然也是喜欢小清的;就冲小清充满青春的身体和迷人的眼神也会让向明魂不守舍的,只是他太过自卑。小清呢?人家是个充满阳光的女孩儿,见向明那总是对她的不冷不热的劲头,就大大咧咧地对向明的妹妹说“他(向明)是不是不喜欢我呀?人家对他好,他总是爱搭不理的劲头”。妹妹和向明传过小清的话,他顿时面红耳赤,满头冒汗。 向明的妹妹问小清为什么喜欢她的哥哥?“我们刚搬到部委大院时,我就看向明善。只有你们兄妹没有看不起我们。再说,向明…向明长得很白,他…他好看。”说着就不好意思地一笑。向明的妹妹说小清哪都好,就是“有点太野”。 过了一年向明“上山下乡”去了东北,一去就是七、八年。虽然每年冬天都探亲回来都常常找建国和小清玩儿,可能见面的时间也就一个多月。小清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区服装厂当工人,每天踩缝纫机。她挺认命的,甚至还觉得不错。那她对向明呢?像以往一样喜欢呗,甚至一往情深的劲头,已经把向明当成自己的男朋友,总给东北生产建设兵团的向明写信。倒是向明越发地觉得“不是事儿”。怎么呢?明摆着两人地位不同;小清怎么也是北京城里的工人,而他则是个一文不名的“知青”。两人年龄一年比一年大,真要是成为男女朋友,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也没“后门”可走,谁知道以后能否回城? 在小清表白自认是向明的女朋友之后,向明私下里和建国讲,希望小清不要这么想,应该在自己周围的人中找个合适的主儿。建国也觉得是个问题,就和父母商量。没想到小清的父母向女儿说了向明的意思后,小青歇斯底里大发作,大哭大闹,非说向明在东北建设兵团看上别人了。弄得小清的父母也只有叹气。这个普通人家要想把“毛脚女婿”办回北京可比登天还难。向明知道小清的“大闹”怎么办?赶紧陪不是。他哪能不喜欢小清呀?小清说“我就是爱你”,都为向明打过胎。那他俩的事儿算是“铁板钉钉”了。 “上山下乡”到了后来,向明打算办“病退”回北京。适逢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他一下子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这下向明和小清应该是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四年大学一毕业,向明马上和小清结婚,一晃过去30多年。现在他们的女儿结婚都有了孩子。两个人现在都退了休,到了相濡以沫守空巢的时光。 这俩口子是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公认的模范夫妻;其实这么多年,小清渐渐地变得很“泼”,向明则更加“忍气吞声”。也有朋友不解,不晓得为什么他俩“门不当,户不对,还过得这么好”。这个问题问得好,但人家俩口子因为心中有相互的爱,思想上的差距又能怎么样?向明有文人的气质,如果小清能成为他的soul-mate(心灵上的伴侣),那对他来讲或许是锦上添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小清和普通家庭妇女的思想水准差不多。向明怎么能让一个缝纫厂女工和他探讨明末清初的东林党人,比较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和斯美塔那有什么异同?日常生活中小清还有让向明暗自叫苦种种…种种什么呢?就算是种种哑巴吃黄连的麻烦吧。小清对向明无以复加的爱是肯定的,但她后来和婆婆有深深的隔阂。住在一起的那几年会闹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幸亏后来向明单位分了房子,他们总算和老人分着住了。其实婆媳间的矛盾也真不能完全怪“泼妇”小清,向明的母亲就是看不起小清嘛,她认为小清他们家就是“小市民”。向明想起和老人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的“夹板气”大有哭笑不得之感。好在小清是个爽快人,撒泼过后拿向明出出气也就过去了。 婆婆说起小清他们一家人的“小市民”,她会绘声绘色向亲朋好友们描绘小清一家人的“庸俗”。这是各个方面的,从言谈举止到思想境界。这让向明不但尴尬,甚至有些隐隐的反感。“上山下乡”这些年后,他父母觉得他变得有些“土里土气”;不过向明不以为然,他反倒觉得和小清一家人在一起更放松。再有,小清家务上特别能干,里里外外把向明伺候得舒舒服服,床上更别提了;小清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享受着他俩的“性福”,丈夫的性能力简直成了她值得炫耀的骄傲。 小清你确实可以说她思想境界不高。家庭如此,生活和工作环境就这样,初中毕业就进工厂工作。结婚后也就是以家庭生活为中心呗,现实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少女的时候她遇到了向明并爱上了他,发展到后来简直是无原则、无条件地爱。她在向明考上大学后还真紧张了,总是疑神疑鬼,同时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到结了婚更是不由自主地总“看”着丈夫。向明没有办法,只是暗自摇头。要说他的为人确实不错,坚守爱情,从未出轨。小清也总是暗自惭愧,觉得自己也“太不大度”,可到时候又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她和向明拌嘴会忽然大哭“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时向明就赶紧四下看看,希望别人没看到他妻子的“蛮不讲理”。 几十年过去了,相亲相爱的过去了。小清都退休好几年了。他俩的爱情中已渗透了浓浓的亲情。“小市民”小清一想到向明是一位周围人都尊重的谦谦君子,她会有种崇拜感。这让向明不舒服,他甚至有点“被虐待狂”,觉得年轻时小清叉腰数落他更自然。 现在他们带外孙女时好像总是在抱怨“妈妈生,姥姥养,爷爷奶奶来欣赏”,可你要是真不让他俩带第三代,他们又觉得生活中少了很多乐趣。岁月呀,就这么一晃而过。 ………………………………………………………… 后记: 本来准备写一部中篇故事;可觉得力不从心了。毕竟年过花甲,有点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一样地“爱惜”自己。既然如此,就把这个故事的梗概贴上来吧。哎,年老让人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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