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入魔
我有时会想起周彤。她在我的印象中从小截至到二十出头的时候,后来因精神病被送到了医院,此后就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1969年我们这些北京市“六九届”初中毕业生全部面向农村“上山下乡”。“六九届”就是1966年“文革”开始时是小学六年级毕业生。我们后来就近进了中学上了一年半学;其实上学也就是“天天读”(第一堂课读报纸和杂志,都是“革命文章”),“天天练”(在操场上跳“忠字舞”),文化课几乎没有。
北京“六九届”绝大部分去的生产建设兵团,也有很少数因家庭“政审不合格”和“个人表现不良”只能去农场。后者多是在学校调皮捣蛋的主儿,你也可以说他们是“顽主”一类的小痞子。我去的农场,属于家庭“政审不合格”,父亲是“特嫌”和“右派”,母亲是“叛徒”。我们中学去“北大荒”一个农场的有十几个“六九届”的,大约有一半是家庭在“政审不合格”;其中有个女孩子叫周彤。
其实她原名叫李楚玉;周彤是她“文革”后改的名字。她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干部,“文革”开始后自杀。那是在“清理阶级队伍”阶段;专案组的人认为李楚玉的父亲有“严重历史问题”;因为他“解放后”属于原国民党政府里的“留用人员”,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中工作时可能有严重政治问题隐瞒。那时李楚玉的父亲被所在工作单位“隔离审查”,不久便在“隔离审查”的小黑屋里上吊自尽。后来李楚玉便改名叫周彤。她母亲姓周。
我还记得那个叫李楚玉的小姑娘。她上小学就和我一个学校,长得很漂亮,个子高高的,小学三年级就是少年先锋队大队长。我们不同班,但同一个年级。说实话,那时我就总盯着她看,好看呗。不过我那时太普通了,个子矮小的像个没长开的土豆,足足比她矮半头。周彤从来不看我们这些脏兮兮的小男生的。她不好打扮,从来没见她穿过裙子,总是蓝衣服蓝裤子,里面套着白衬衫;裤子上还总带着补丁。我那时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总是在学校里。好像她都成了学校教职员工的一分子。
我们“六九届”刚刚就近上中学的时候,周彤在学校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样板。她经常到各个中学去讲用“如果正确对待自己的反动出身,做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我们的中学她讲用了好多次。全校的学生都坐在教室里,她在学校播音室宣读她的讲用报告,各个教室里的师生们通过有线喇叭收听。她讲得可真长啊,无非是“和反动的父亲划清政治界限,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批判自决于革命人民的反动老子”,“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因而要更加努力改造世界观,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由于出身反动的家庭,因而要更严格地在政治上要求自己,处处做到狠斗私心一闪念”云云。大家真是听都听腻了,只是暗自纳闷,周彤怎么又那么多可写的?
周彤是她所在班上的“班文革”成员,在学校里她的政治表现可用狂热二字来形容。在中学的一年多时间里,无论是学校里各种各样的政治活动,还是下乡“支农锻炼”,她都“身先士卒”;在名目繁多的游行活动中她总是带头高呼口号者。据我观察,她还真应该算是“没有任何私心杂念”,那样子总是特别慷慨激昂,也真的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不过生产建设兵团到学校来领人的时候还是把周彤排出在外。家庭“政审不合格”是人家的理由,学校方面希望兵团的人接收周彤,人家说“那地方靠近‘苏修’边境,政审必须严格”。得,周彤只能上农场了。
说实话,我对自己不得不去农场,内心有些沮丧。不管怎么说这也体现着“出身”歧视。一般人认为,周彤在学校政治表现如此积极,可生产建设兵团还是把她排斥在外,她一定感觉大受打击吧?看不出来,至少是隐藏在心里,周彤仍然精神饱满地面对一切。刚到我们去的分场的欢迎会上,她还代表全体北京“知青”向已经在农场的各地“知青”表决心呢。
农场当时管理很混乱。我们这些北京“知青”到了农场总和别的地方的“知青”打群架,没几个认真干活的。北京“知青”中小痞子甚多,打群架中他们颇为悍勇,因而总能占上风。农场干部叹曰:“这帮北京‘知青’,要不就是地富反坏右仔子,要不就是流氓分子。真TMD一群‘二劳改’。”然而周彤是个另类。她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人一样,处处与众不同。下地干活她认真到了大家讨厌的地步。当时谁还注意干活的质量呀?能按照农场干部的吩咐去做就不错了。她可好,干得一丝不苟,周围人如果不认真干活就立即指出,并一本正经地说“要虚心接受思想改造,认真劳动,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她这是做给谁看的吧?你这么说也可以,她就是要这样做给所有的人看,但可不是其他一些“积极要求进步”的人们的想法。周彤真的是“大公无私”。当然,不会有人听她的;她便我行我素,自己一个人认认真真地干活。这样一来就拖整个干活人们的后腿,因为她因干活认真,无论是铲地或者割地,准会远远地落在后面,到时候人们还得去帮忙把她接上来。大伙这个不情愿。
工余时间,她会组织“毛主席著作学习小组”,到时候真的去和约定的其他“知青”去学习。你想想,干了一天活都挺累的了,她还来组织学习毛选。真让人躲着她走。除了学毛选小组外,她还义务劳动,只要是看见宿舍内外有需要整理的地方她就会去干。周彤这样与众不同,很快就让人们背后议论纷纷,大家真的怀疑她有些精神病倾向。
最糟糕的是,周彤还经常到农场干部那里去“小汇报”。照她的说法是“揭发坏人坏事,协助领导做好革命工作”。她汇报的事情五花八门,从“很多青年思想倾向不健康,不真心扎根边疆干革命”,到宿舍里“有些人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这样一来宿舍里没人不烦她,谁也不愿意接近她。不过这种“小汇报”农场干部倒是愿意知道。有了这种“知青”的“小辫子”也好去整人。可后来农场干部们也讨厌周彤,因为她动不动就给农场干部们提意见。
农场的干部多半是普通转业军人,也没什么文化水平。在农场当个小干部也就是混日子。可周彤不把他们看成普通老百姓,说“你们都是共产党员,应该用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标准要求自己”。这些农场干部在农场公私不分,乱拿公物为己有的行为很普遍,周彤看到了或者知道了就会找分场革委会主任汇报,揭发“个别干部损公肥私的行为”,甚至贴大字报。
奇怪呀,去农场的“知青”也有人“积极要求进步”,不过他们努力干活的目的是入团入党,也就“混上去”。周彤也“积极要求进步”,可她不去拍马屁,和领导搞好关系,到头来让所有人都讨厌她。这不,到农场几年了,连共青团都入不了。可她似乎并不气馁,还声称自己要“首先在思想上入团”。
周彤还是那么漂亮,身上的补丁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她也总是一脸正气的样子。她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真正的朋友。有一次我去分场的小卖店买东西,正好周彤去小卖店买脸盆,售货员拿了一个一看,是个碰掉瓷的,说“我给你换一个”。周彤却说:“就把那掉瓷的脸盆卖给我吧,不然这脸盆卖不出去,国家不就受损失了?”当场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笑,她却一本正经的表情。
就在周彤成为大家眼里不折不扣的“火星人”,提到她就是个笑柄的时候,她怀孕的事儿让人们匪夷所思。那是北京“知青”来农场第五年头上。忽然有一天,总场保卫科的人把周彤带走了。我刚好从分场革委会门前路过,看见总场的几个人和她正在路边站着。周彤一脸木然的表情。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周彤是多么漂亮的姑娘啊!
后来听说她在总场医院打了胎;但总场保卫科的人并没有让她回分场,而是让她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就被“单独审查”了。原因就是她和谁发生性关系怀孕的。周彤说她怀孕可是分场保卫干事或一个“盲流”所为。她说有一天她在地里干活,因为落在后面,大家也没接她,都手工回宿舍了。她一丝不苟地干到很晚才把自己该铲的地铲完,回家的路上碰上个“盲流”。那男人见大晚上她单独一个女孩子在路上,就把她拖到道边强奸了。
这里我需要解释一下什么是“盲流”。“上山下乡”的时候,辽宁一带农村很多农民粮食不够吃,偷偷跑到黑龙江北部各个农场边上定居。他们搭上简单的住房,拖家带口地住在那里。春天开些荒地种庄稼,秋天收获。就这么自生自灭地活着。因为他们是自己私自跑来的,所以农场的人们管他们叫“盲流”。据周彤讲,强奸她的人是个很壮实的男人,口臭,几乎把她掐死。完了事儿就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据周彤讲,她丧魂落魄地回到分场,首先想到找保卫干事。她找到保卫干事家说“有事要汇报”。保卫干事说“你到革委会办公室等我”。周彤来到革委会办公室等了许久保卫干事才来。一经询问是这事,保卫干事说“要检查一下”。当时革委会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保卫干事插上门上来就强奸了她。事后保卫干事威胁说她不许声张;因为强奸她的“盲流”根本无法找到,如果周彤声称被强奸,根本没人相信。“如果你说我和你有那事儿也没人信;因为你是被强奸后反诬我干的。”保卫干事恶狠狠地说。他还说“如果你不声张,这事情就算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你的名声还可以保住”。
周彤当时吓坏了,真的没敢声张。后来人们说,两个多月后周彤有了妊娠的反应!她再次找到分场保卫干事。然而保卫干事否认和周彤有任何的关系,并说周彤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导致怀孕竟诬陷他!这种事儿在今天容易,查各方和胎儿的DNA就解决问题了;可当时是上个世纪70年代。或许可以等孩子生下来看看像谁?至少周彤当时已经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分场保卫干事通知总场保卫科来人调查此事,我看到的就是总场保卫科的人正要带周彤去总场。
后来的消息说,周彤在总场保卫科后已完全像傻子一样。保卫科的人先让周彤打胎;几天后继续逼问她“为什么诬陷分场保卫干事”。另外就是,保卫科的人不相信周彤被“盲流”强奸,要她供出“真正的奸情”。他们相信是分场里一个男“知青”和她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并说“这是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严重事件”。
据说周彤后来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两眼发直。保卫科的人见状就把周彤安排到总场招待所里住着;还派了个女“知青”看着她,说“休息几天后再审讯”。意外的是,第二天周彤不见了!保卫科的人们得知周彤不见了便以为她自杀了!当时动员总场的人们到处找。没想到两天后县城公安局来电话,说一个名叫周彤的女“知青”被拘留在公安局,希望农场把人领走。县公安局说,火车站那天来了个年轻女人,在候车室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在人们围观的时候她就脱下裤子喊“你们都来吧”。事情被县公安局知道后就把这个年轻女子带走讯问。警察们很快从癫狂状态的周彤口中知道她是哪个农场“知青”,于是便通知农场把人带回去。县公安局认为周彤有很强烈的妄想和狂燥精神症状。
这以后我们只是知道,周彤精神失常,被送往省精神病院。听说那么有很多发疯的“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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