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的“嚎歌”
《嚎歌》,亦名《認罪嚎歌》、《鬼嚎歌》、《牛鬼蛇神隊隊歌》、《牛鬼蛇神嚎喪歌》。由於沒有在官方媒體正式發表,都是通過非正式渠道口頭傳播到全國的,各地名稱不盡一致。
最早有書面材料記載的是1966年8月18日(《李伯釗文集·日記摘抄》《“改造”日記·〈1966.8.13-10.11〉》)。曲作者是周巍峙(《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曲作者),他被迫譜寫的。有多種版本。根據李伯釗的版本(《牛鬼蛇神號喪歌》),標明節拍2/4拍,演唱風格為“哭喪地”。其歌詞是: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敵人/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人民把我砸爛砸碎/砸爛砸碎。我是牛鬼蛇神/要向人民低頭認罪/我有罪,我改造,我改造/不老實交待死路一條,死路一條。”(全國各地有着許多不同版本。那時的社會是多麼病態,人性完全扭曲。——編者)
這是文革中被打倒的黑幫、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等集中在牛棚里的“牛鬼蛇神”,在監管人員督促、逼迫下唱的。歌聲悽厲、慘惻,據稱“像是從地獄傳出來的”。這是他們繼被揪斗的戴高帽子、坐飛機、遊街等體罰之後,進一步“觸及靈魂”的懲罰、折磨。讓已經完全喪失反抗能力的人們,屈從強權,違背自己的意志,自己往自己頭上潑髒水。就像貓逮耗子,並不把耗子一下子吃掉,而是先要反覆戲弄、撲噬一樣。曹禺、新鳳霞、李伯釗、陳荒煤等人都在他們的回憶文章里,記敘過此事。不少能歌善舞的人,由於不甘忍受屈辱,唱不好《嚎歌》,就被罰出列單獨練唱(末代皇帝溥儀亦曾在被罰之列)。因缺少娛樂,貪玩的幼兒當時也把它當成兒歌嘻唱。
1967年初,作曲家馬思聰攜家逃離中國大陸。同年4月在美國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發表題為《我為什麼離開中國──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可怕真相》的公開講話,列舉了所受到的種種凌辱,其中就包括有強迫“牛鬼”唱《嚎歌》。從此《嚎歌》惡名就傳遍了世界,成為文革駭人暴行的代表。
傳說此歌作曲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作者周巍峙,但是周巍峙的兒子周七月曾經問過其父周巍峙,周巍峙答覆不曾寫過此歌,而是1966年8月在文化部牛棚教唱此歌。後來周七月考證,此歌的作詞是北京四中紅衛兵,作曲是北京四中音樂教師。
還有一種傳說,此歌作詞作曲是北京北海中學物理教師游開平,1966年該校造反派命令游開平作詞作曲,游開平幾年後受不了迫害而上吊自殺。
《嚎歌》試聽,重新填詞的此歌: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DY3OTIxODYw.html
http://www.56.com/u45/v_NzcwMDczMz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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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作者周巍峙的兒子周七月的有關回憶(摘編)
關於《嚎歌》
周七月
1966年“文革”剛開始的七月到八月之間,運動已經從“觸及靈魂”向“觸及皮肉”發展。我去過北京大學,只見那裡蓆子搭建的大字報牆連綿不斷,各色彩紙寫就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地上是五彩斑斕的碎紙,空中廣播着各種革命通報和戰鬥歌曲;各系都有批鬥台,不但本校學生在打老師,外校去看大字報的學生也可以順便打打北大的老師出氣,老師打老師更是比比皆是;這邊高帽遊街,那邊掛牌批鬥,歌曲口號此起彼伏,皮帶聲一片;人們湧來涌去地趕場看批鬥……北京大學完全沒有了最高學府的寧靜,更像中古販賣奴隸的大集市和遊樂場。
到八月初,打人現象已經進入各個學校。民眾仇恨的目標對準“地、富、反、壞、右;封、資、修;軍、警、憲、特;黑幫、黑線、走狗、小爬蟲、保皇派,牛鬼蛇神,資產階級的‘專家’、‘學者’、‘權威’、‘祖師爺’”……帽子和皮帶齊飛,火焰和血流同色!
北京大大小小的胡同里都跪着挨打的人,堆堆大火,縷縷濃煙燒着各種封資修的玩意,抄家不息,鬥爭會不停,大批的人被轟出北京……革命群眾和紅衛兵掄着皮帶,橫晃着穿行在大街小巷中。
當時還有一首非常特殊的歌曲,是為敵人創作的,那就是:“我是牛鬼蛇神……”這首歌廣泛流行,黑幫分子都必須要唱。我在外校看大字報時,見到過“黑幫分子”們集體排隊唱這個歌,邊唱邊舞,唱到“我有罪,我有罪”時,做的動作是比劃自己扇自己耳光的動作,所以我印象很深。
多少年後我的一位朋友曾經問過我,聽說《嚎歌》是你父親寫的,是不是?
我當時很難回答,因為我父母親文革前期就已經進了設在社會主義學院內的學習班隔離學習。隨後被送進朝內大街老文化部灰樓西側的火神廟(俗稱“大廟”)內的牛棚。我很久沒有見到他,不了解他當時的情況。
我問我父親。我父親說當時有外來的造反派拿着這首歌找在文化部大廟牛棚看押他們的文化部造反派,要黑幫們唱這個歌。因為黑幫中只有他懂音樂,所以讓他教唱。這個事是有的,但曲子肯定不是他寫的。不過後來仍有人說周巍峙為《嚎歌》譜了曲。
確認周巍峙為《嚎歌》譜曲這個“事實”的唯一出處是何蜀署名鬼見愁的文章《“文革”中的革命歌曲》的長文中“兩首特殊的流行歌曲”一節:
文化大革命流行歌曲中最為荒唐的一首,大概要算專供“牛鬼蛇神”們唱的《嚎歌》。
因為沒有經官方傳媒公開發表,此歌在流傳過程中便被作了隨心所欲的修改,在各地有了不同的“版本”,歌名也有多種叫法,有的叫《認罪嚎歌》,有的叫《牛鬼蛇神隊隊歌》,也有的叫《牛鬼蛇神嚎喪歌》。這是“文化大革命”所煽動起來的人類劣根性登峰造極的“傑作”。即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納粹集中營里,法西斯匪徒們也只有過在留聲機播放的古典音樂聲中拷打折磨囚犯的惡行,還沒有誰專門創作一首歌曲來折磨囚犯。這是中國音樂史上最恥辱的一筆。
著名劇作家曹禺在《已經忘卻的日子》一文中,寫到他上小學的小女兒小歡子唱《嚎歌》唱着玩的事:“‘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這個歌她覺得很有趣,孩子們都覺得很有趣,‘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我有罪……’小歡子高興地反覆唱。”小歡子的姐姐不讓她唱,媽媽卻說,讓她唱吧,她不懂。後來曹禺被關進“牛棚”,被責令唱這首歌。曹禺寫道:“我之所以會唱,還是受小歡子唱的時候薰陶的結果。”
著名演員新鳳霞曾專門寫過一篇《和溥儀一起唱“鬼嚎歌”》,寫她被打成“牛鬼蛇神”後,她所在的“勞改隊”有一天命令全體學唱《認罪嚎歌》。學唱中,原是清朝末代皇帝的溥儀和原是評劇演員的新鳳霞兩人怎麼也唱不好,被罰出列練唱。“這一出來兩個人唱更糟了。我個子低,皇帝個子高,可我聲音高,皇帝聲音低,這一高一低更不是味了。歌詞只有幾句:“我有罪呀!哎喲!我該死了!哎喲!該死,該死,真該死呀!我有罪呀!有罪,有罪,哎喲,唉唉喲哇!罪該萬死了!……”最後是連看管人員都只好不讓他們再唱下去了,說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
1967年1月,著名音樂家馬思聰不堪“文化大革命”給予他的迫害,攜家逃離中國大陸。4月,馬思聰在美國舉行記者招待會,發表了題為《我為什麼離開中國——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可怕真相》的公開講話。在這篇講話中他列舉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受到的令人髮指的各種凌辱,其中就包括強迫唱《嚎歌》。在被關押批鬥期間,“每天早上和晚上還要我們一起集體唱歌。這首歌叫《嚎歌》,歌詞是這樣的:‘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人民對我專政,/我要老老實實。/如果我不老實,/就把我砸爛砸碎!’”馬思聰的這篇講話,被各國記者譯成多種文字,經眾多傳媒發表,因此《嚎歌》的惡名也就隨之傳遍世界。這大概要算當時在國外“名氣”最大的一首“文革”歌曲。
《嚎歌》的作者是誰?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陳荒煤在一篇回憶另一副部長齊燕銘的文章中有一個說法:“一九六六年我們一同被關在文化部旁邊那個大廟裡,不知從哪裡送來了一首歌詞,硬要周巍峙同志譜成曲子,並由他教唱。這個歌曲的全部,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其中重複了兩句特別彆扭的調子,就是‘我有罪,我們是牛鬼蛇神!我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
陳荒煤認為《嚎歌》的曲是由著名作曲家、《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曲作者周巍峙被迫譜寫的(王友琴《1966:學生打老師的革命》文中記載:“據北京第四中學的學生說,這首‘嚎歌’是北京第四中學的一個學生在1966年8月作的……”此說顯然不如陳荒煤本人親歷更具權威性)。強迫一個老幹部、作曲家譜寫這樣的歌曲,醜化和侮辱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牛鬼蛇神”,實在是一種殘酷的精神懲罰和折磨。在這裡真用得上一句“文革”流行語:“何其毒也”!
凡是提及《嚎歌》的文章,大都沒有完整記錄下這首特殊歌曲的內容(王友琴《1966:學生打老師的革命》文中記錄的此歌詞曲是由兩個當年中學生在事隔三十餘年後回憶出來的,不是原版)。《嚎歌》現存的最完整最權威的版本,見於鄧小平題寫書名的《李伯釗文集》。該書第三部分《日記摘抄》中有李伯釗在1966年8月13日至10月11日被“黑幫”專政隊監督人員勒令寫下的《“改造”日記》,其中,1966年8月18日所記內容就是《牛鬼蛇神嚎喪歌》,有歌詞有曲譜,十分完整,還像一般發表的歌曲那樣標明了節拍為2/4,演唱風格為“哭喪地”。歌詞有兩段: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敵人/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砸爛砸碎
我是牛鬼蛇神/要向人民低頭認罪/我有罪,我改造,我改造/不老實交待死路一條,死路一條 ……
李伯釗是中共老黨員,紅軍時期著名的文藝宣傳幹部。“文革”前擔任全國人大代表、中央戲劇學院黨委書記。其丈夫楊尚昆是“文革”初期最先被打倒的所謂“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成員之一。她受株連也被打成“黑幫”。《李伯釗文集》一書編者為這一則日記加注說明,這首歌是監督人員強迫“黑幫”專政隊唱的,擅長唱歌的李伯釗卻總是唱不好,監督人員罰她單獨唱,仍唱不好,就強迫她抄在日記本里天天唱。
類似於《嚎歌》這樣的“歌曲”,有些地方還有新的“翻版”。1968年10月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批准了《關於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罪行的審查報告》,作出了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的決議,鑄成了中共黨史上空前的大冤案。筆者當時在四川省內江市目睹過一個難以忘卻的場面:造反派押解着浩浩蕩蕩的一大群“牛鬼蛇神”遊街示眾,多為中老年人,有白鬍子老大爺,還有拄着拐棍顫巍巍地走在行列中的小腳老太太。押送者少,示眾者多,倒像成了“牛鬼蛇神”的大示威。遊街隊伍最前面是一個“牛鬼”敲着一面破鑼,後邊一個“牛鬼”斜抱着一個竹扎紙糊如真人大小的劉少奇模擬人像,上書“黨內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劉少奇”。再後邊是幾個“牛鬼”抬着一口紙糊棺材,棺材上也寫着同樣的文字……整個隊伍在造反派監視下邊走邊拖聲唱着:“劉少奇,垮了台,兒子兒孫哭哀哀……”唱的是四川舊時民間死人後哭喪的調子。造反派此舉無非是要表明“牛鬼蛇神”是劉少奇的“孝子賢孫”、“社會基礎”。
不只是《嚎歌》,那個時代讓被審查者自我侮辱的形式還很多,比如勒令每天認罪;勒令挨斗者自己糊高帽子,自己往自己臉上塗墨汁,自覺按時去示眾;排隊等候揪斗那時已經是黑幫們的常事,他們甚至可以在上台之前還說笑,上台一臉嚴肅。很多被揪斗者可以做到挨斗後直接回辦公室,摘下高帽,洗乾淨臉上的墨汁,就開始辦公……還有,就是讓親人斗自己的親人,親人打自己的親人……真是被打得“落花流水”,真是被打得“威風掃地”呀!
那是一個沒有尊嚴(挨斗者自己更不可能有尊嚴感)的時間和環境,包括老舍在內的許多人的自殺就是在那個階段。
我父親說,文革剛剛結束時,他去過很多地方。《嚎歌》有許多不同的版本,有一位維吾爾族的朋友居然用維語給他唱過《嚎歌》,曲調卻是陝北民歌風的。
唉,那個時代!
周七月的博客回憶: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204e990100va4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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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歌”以及其他各種“翻版”,其實就是拿人不當人。你是“階級敵人”了,就不是人了。“革命造反派”當然也想不到,無論什麼人,都應該有尊嚴,連同他們自己。為什麼如此愚昧?說到底,應該在制度上找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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