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乡下的孩子 我外婆总共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也就是说,我有四个姨妈和一个舅舅。 我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是说,我有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妈。 除了我妈我小姨以及我姑妈,其余的都是生的男孩。 因此,在童年的记忆里,我每天都是和男孩子们纠缠在一起:不是在跟男孩子们打架,就是在跟男孩子们打架的路上。 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两种生物,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男孩的精力太过旺盛,上帝造他们,是用来打猎的。我有一个表弟,一发怒就去找砖头威胁我们,简直太吓人了! 而唯一可以让我安静下来,说说话,聊聊天,玩玩过家家,享受一下岁月静好的,就只有我的同类:女孩子们。比如,我那胖乎乎的妹妹,还有我的邻居美凤。 美凤比我大几岁,她家和我家在同一块宅基地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同一个小区,相邻的别墅。只不是这个小区总共只有几户人家,而且还姓同一个姓。这是因为我和美凤拥有同一个太爷爷或太太爷的关系。 美凤比我大几岁,她有一双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大眼睛,而且总是含着笑。 只要美凤在家,我都会不请自来的去她家串门儿,而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嫌我烦,总是会放下手里的事情来陪我玩。 美凤的家说实话不太大,用眼睛的余光就能看到房屋的尽头:两间房,一间灶间和一间卧房。照当时上海农村中等人家的标准,一般会多一间房用来做多功能房,比如用来请村里人吃饭,或者用来堆些粮食或杂物。没有多功能房的美凤家显然不富裕,关于这一点,从她家家具腿儿的数量就可以看出来。我舅舅结婚的时候,外婆说至少要准备四十八条腿的家具才算像样。而事实上,因为我舅妈是城里的大家闺秀,而且甚得我外婆欢心,所以外婆又多给舅舅购置了一套单人沙发,以至于我舅舅结婚时的家具腿儿的总数,竟然共达到了六十条之多!这在七十年代末的农村简直就是富豪了。 而我仔细数过美凤家的家具腿儿,总共加起来才三十六条,比标准还少了十二条。不过我并没去问美凤为什么,我觉得家具少一些挺好的,房间空空的,我们才可以有更多的地方玩才子佳人的过家家游戏呀! 美凤的母亲是个城里的知识青年,来我们乡下插队落户的时候,遇到了美凤的老爸,爱情的力量是何等巨大,她从此就没回城里。 美凤的妈妈不干农活,但喜欢唱戏,我经常听见她有事没事就哼几句沪剧,还挺好听的。美凤估计受她妈妈的影响,也喜欢唱沪剧。每次我去找她玩的时候,只要她妈妈不在,她就把床单找出来,我两人一人一条,中间扎根绳子就当作戏袍。长长的袖子甩来甩去,我们在她家空空的房间里飞来飞去。我们最喜欢扮状元驸马爷给新娘揭红盖头,也喜欢扮张生崔莺莺后花园相会。 我琢磨着我那才子佳人的封建思想启蒙教育就是从美凤哪里来的。 而每当我和美凤玩的正高兴的时候,我那胖妹妹总会不失时机的出现在大门口,窗口,或者后门,只要透光的地方,她都想办法要渗透进来。 我哪能让她坏了我和美凤的好事儿,于是我把大门,窗口,后门都关上,不让她进来。 接下来就会听到妹妹在外面嚎啕大哭,紧接着奶奶那高分贝的嗓门儿就扯开了:“小娘精,自己的妹妹不要啦?!”经她这么一叫,妹妹就哭的更响了。。。不过很快又悄然无声了,我就知道奶奶准是又给她什么好处了。 说句心里话,妹妹也挺可怜的,她其实是我奶奶和我外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虽然她也很想跟着我一起住在外婆家,可是她必须得跟着奶奶。 因为我爸我妈都是各自家里的老大,所以我也成为了孙子一辈的老大。我一出生就备受关注,并且常常成为外婆和奶奶争夺的焦点。由于我妈平时要忙工作,而我老爸又在外地,所以,经老妈再三考虑之后,决定让我跟外婆住。这倒不是因为我妈偏心外婆,她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妈这么决定主要还是因为外婆平时不务农,是个家庭妇女。因为外公养牛,收入还不错,所以我外婆只负责操持家务。 不过我奶奶也是个很要强的人,她不仅是干农活的好手,而且是麻将桌上的常胜将军。关于这一点,我外婆就远不及她,外婆一上麻将桌,三下两下就被赶下台了,而奶奶则一直能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 这么着,奶奶因为没得到大孙女的监护权,所以一直心有不甘。据外婆说,有好几次,奶奶干完农活,收拾也不收拾,身上脏兮兮的就要来抱我,吓得我直往我外婆怀里钻。这惹得我奶奶很生气,于是甩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还说,“小娘精,你不回家好了,我把你房子卖了去!”外婆反应快,赶紧回一句:“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小孩子能懂什么!等生了老二,你来带吧!” 就这么着,可怜的老妹落到了我奶奶的手里。 奶奶好胜心很强,她见我被外婆带的瘦瘦小小的皮包骨头,所以暗下决心要把妹妹带出个人样来。在这雄心壮志驱使下,我妹妹每天三顿米糕,顿顿不落,而且中间还有点心。瞧我妹妹吃饭的那只碗,比我的碗还要整整大一倍。每次我回自己家巡视的时候,奶奶总是指着妹妹舔的光溜溜的碗说:“你看看叫,这个小娘精吃的清爽哇?“ 不是我说啥,奶奶这种脾性不大好,这叫挑拨,怪不得我外婆背后老是说她。她这么一来,我不仅死心踏地的呆在我外婆家,而且更加不愿意带我妹妹玩了。 这个残酷的决定使我老妹变的更加无辜,虽然她一天到晚的企图跟着我,不让我自由,不过由于我生性灵巧,所以经常能够成功的摆脱她。而每当她不小心跟我跟丢了,找不着我而哇哇的大哭的时候,又总能听到我奶奶扯着嗓子喊:“小娘精,你亲妹妹不要了哇,我。。。”我知道她又要把我家房子卖了,卖就卖吧,卖了的话我就更不用回家了。 其实,我外婆家和我家离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条浅浅的小河,即使穿着拖鞋,走走过去也就几分钟的功夫。奶奶住在小河的西面,外婆住在东面,要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西面的奶奶喊两嗓子,东面的外婆就能听见。只不过外婆的中气没有奶奶足,回过去的声音奶奶听不见。 过了没多久,也就是我七岁那年,妈妈决定放弃她的群众路线和政治生涯,带着我和妹妹去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广州,去投奔我父亲。 记得我们出发的那一天,附近几个村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外婆躲在屋里默默的流泪不肯出门,妈妈则忙着跟乡亲们一一道别。我虽然脸上硬挤了几滴眼泪出来,但是内心却抑制不住的兴奋,巴不得快点到广州。 一直到我们的车缓缓地向大马路驶去,我才在挥手道别的人群中发现了美凤,只见她抿着嘴,那双含笑的大眼睛似乎有些迷蒙。 那一刻,我的眼泪才真正的流淌了下来。 (本书中的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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