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给家属买保险，当时在我们那儿很少，对于清贫的留学生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先生是个喜欢花钱买平安的人。

只是对于我们这样来自公费医疗国度的留学生，那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医疗保险可能并不保险！美国医疗保险花样百出，细则繁琐，那其中的弯弯绕绕最终绕到保险几乎就是无用，花钱买了无用。

我们的医疗保险规定要先去校医院。初次去校医院，候诊室里有宽大舒适的沙发，干净整洁远超国内的医院。医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英国女人，气质优雅但高傲固执。她听了我的情况，开了几张化验单，就把我打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美国医生，发觉美国医生非常注重各种化验，跟国内的医生不同。国内医生一般看诊问诊，还总会给点药。很难说哪种医生的方式更好，但当时的我完全不习惯美国医生的方式。

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和医生打交道，这只是开始。

此时我有了一个入学的机会。先生所在的系愿意为我提供TA (Teach Assistantship) 奖学金，并且免去全部学费。

而我的化验结果也很快出来了，结果出人意料，我依然记得医生用美国人极其夸张的热情说：恭喜，你怀孕了！

原来身体所有的不适都是怀孕引起的。医生说怀孕了必须看专科，就不能再去学校医院看病了，她让我们去找学校管保险的人，就又把我们打发了。

学校管保险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先生总说那老太太人非常好。我见到她，果然说话柔声细语，笑容温暖可亲，她的祝贺是那么的热情洋溢，简直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可是她却跟我们说了一个最冰冷的事实：你的保险并不包括怀孕！

我们一听都懵了。学校提供的学生配偶医疗保险居然不包括怀孕，这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了我们的意外！这是我运气糟糕透顶的一段经历的开始。这一段经历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老太太接著又说：开学后学校会换一种保险，以后就都会包括怀孕了。

我们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线曙光，连忙问道：现在我们赶紧买，可以吗？

老太太依旧在慈祥的笑容中说出残忍的事实：不行，因为你怀孕在先。

其实我八月入学就换了包括怀孕的医疗保险，但是那时美国的医疗保险有pre-existing condition 这个说法。这个限制后来也被取消了，反正偏偏就是我的运气这么糟糕！

这么说，就是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又问。

没有了。老太太依旧在微笑，可是那个笑容在我眼里却是如此空虚，形如摆设。

那么，流产呢？保险会包括流产吗？我几乎是不抱希望地最后问了一句。

也不包括。老太太肯定地说道，随即变了脸色：难道你想要kill the baby?

美国人对于流产反应巨大，我也是立刻就见识到了。

我们心神不定地回了家。怎么办，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小孩要不要？

我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你千万不要去流产，会伤身体的，而且第一个小孩就流了，以后也许会习惯性流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来帮你们带。

医疗保险也不包括流产，父母、公婆都不赞成流产，老公虽然由我决定，但也倾向于要这个小孩。我在犹豫不定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做。而在我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一个生命已经在我的体内成长。

当时我赴美只有一个多月，婚姻生活也只有一个多月，对于新的生活还在适应阶段，对于美国生活更是一无所知，没有保险，没有钱，没有经验，许多困难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踏上了我这一生最艰难、最辛苦的一段历程。

没有保险，没有钱，但是美国有专门为低收入怀孕妇女办的诊所。去诊所的都是穷人，常常要等上许久。候诊室的椅子是简陋的硬椅子，有好几排，正前方是一口单调的大钟。

马上是秋季开学，我当时怀孕反映很难受，常常课上了一半时要出去小憩，脸色也变得蜡黄，因为没有告诉别人是怀孕了，有些中国人就奇怪地开玩笑说：这美国的水可是真不养人，来的时候如花似玉，怎么一下就憔悴成这样。

我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回家躺著，助教的工作大都是老公帮著做了。好在我读书一向拔尖，期中考试下来，教授们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我的肚子也渐渐隆了起来，教授们理解了为什么我常常在上课的中途离开。

我的母亲在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出国申请过程后，最终被拒签了。当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无助的感觉。人有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差的不能再差的处境，谁知雪上加霜的事还在后面等著你。买了保险不包括怀孕，再买了又说是怀孕在先，想著至少妈妈来了可以帮忙，居然会被领事一口拒签。在这件事上我的运气差到不能更差！

还能怎么办？只有咬紧牙关把孩子生下来。到美国后的第一个奥斯卡之夜，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看完全程。正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阵痛就开始了。我和老公跑到当地一家公立医院。

阵痛是难以想像的、有生以来最剧烈的疼痛，一潮一潮无休无止，疼得我是拼命拥抱老公，那劲儿大得把他的脖子都掐痛了。一个实习医生为我接生，也没问我是否要上麻药。好在我生孩子也很快，密集阵痛两个多小时后，在凌晨时分，顺利地生下一个小女儿。

医生给我看了一眼Baby后，就把我推到一个大观察室。看着陪我折腾了一个晚上的老公，我让他先回家去睡个觉，顺便取些东西。

昏暗的灯光下，我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饥饿、疲惫和疼痛的感觉交替而来，想起在国内别人生小孩前呼后拥的情形，不由得悲从中来。邻床的产妇也许产后忧郁，独自放声哭泣起来，正好我也在那儿犯凄凉，一时泪水也断了线似往下掉，把妈妈月子里不能哭的指示都忘到脑后，哭的那眼睛肿得桃子似的，好几天都消不下去。

清晨的时候，我被推到一个两个人的病房，中间有帘子隔开。早餐也送了上来，当时我又饿又渴，把所有的饭菜包括冰冻桔子汁一扫而光，妈妈月子里不能吃冰冻的指示也没法遵守了。

早餐完毕，我被通知要去上课。我走到一个房间里，里面有几个和我一样的新产妇。有个护士教我们如何喂奶。

我在医院呆了一个晚上就出院了，但是孩子还得留在医院里。规定产妇留在医院24小时，Baby要留在医院48小时。这个医院有太多不合理的规定，也许只是对穷人。我后来生第二个孩子时一切都是温暖妥帖，最后是抱着Baby坐着轮椅被护士推着出门的。

48小时后，先生去医院接Baby，医院的人说一定要妈妈来接，所以我不得不又一次去医院，将女儿接回家来。穷人就这么被折腾。

女儿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怎么抱孩子、怎么喂母奶都是学问。留学生中也有年纪大生过孩子的，有一位留学生太太到我家来对我进行了指导。

我妈妈千嘱咐万叮咛要好好做月子，可是人到了美国完全没法娇贵，妈妈所有做月子的注意事项，大部分都无法实现。而本来在国内很少和孩子打交道的我，手忙脚乱没有一点经验，只有从头学习。老公虽然尽量在帮忙，可是白天他要去学校上班。于我来说，虽然艰辛，倒也真是理解了母爱最伟大这句话。原本在家娇生惯养的我，为了女儿无冤无悔的付出。抱著那柔柔软软的小小的生命，母性油然而生，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无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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