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初期,美国经济泡沫破灭,IT工作市场一下从繁荣到萧瑟。本来是很多工作来找你,现在是你和很多人竞争一个工作。我在一家Startup公司倒闭的前一天,幸运地拿到一份聘书。 那是一家做政府合同的小公司,我在这家公司一做就是五年。工作市场不景气是一个原因,而我在亲历了Startup公司从盛到衰的刺激场面后,也从原来的爱跳槽变成了求安稳的心态,另外薪水到了一定高度也不再容易找到匹配的工作,年龄也在这五年里跨过了不惑之年。当然,这份工作做得心满意足是最重要的原因。 公司老板是个台湾人,所以公司里有很多中国人,有台湾来的,也有大陆来的。大陆的很多来自名校,清华,复旦,浙大,上海交大,同济等。这个工作最有意思的地方,是遇到了一些水平相当、合作默契的同事,这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 中国人多,大家中午总是在一起午餐。工作地点是当地最繁华的地段,附近有许多中餐馆。我们有时去餐馆,更多是带便当在茶水间吃饭。吃饭时大家聊得海阔天空。 我最初在开发组。组里两个中国人,两个台湾人,一个印度人,一个俄国人。印度人年纪最轻,脑子很灵。俄国人脑子有点慢,但能说会道又古道热肠,她家里种了很多月季花,常常会剪几朵花到单位送人。因为我作息晚睡晚起,上班去的迟,常常一上班就看见办公桌上有新鲜欲滴的玫瑰,这样开启新的一天,也很美好。 组里有一个上海交大毕业的同事,当时正在考虑海归,他与我关系不错,经常与我聊天,说了很多他关于海归的想法以及遇到的人事。因为工作清闲,网络开始流行,我在这段时间开始在网上写中文小说,这位同事为我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库。 公司后来又给我们组安排了一个经理,个子小小的台湾人,印象中总是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他算是我们行政上的老板,因为能力一般,跟我们的日常交集也不多,所以我对他也没什么感觉。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他就被解雇了。 于是公司又给我们招新经理,还安排让我们面试,让我们找一个自己喜欢的老板。我们面试了好几个,后来遇到一个以前在大公司做总监的女老板,觉得她很有能力又很亲和,就把她招了进来。女老板平时对我们和蔼可亲,大家相安无事。到了年终评比的时候,她给我写了一条要加强时间管理。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经常发觉我在上班时看网。 此时我没有第一份工作那样的个人办公室,一个格子间里电脑面朝走廊,凡是走过的人都可以看见我在干什么。因为同事们都在上班时上网,我也没把这当回事。其实政府对大家浏览的网站是有监控的,有个同事在网上大量下载音乐,立刻被开除和驱逐。我就是逛逛文学城而已。 女老板说她对此没有意见,但是因为我们在客户点做事,让客户看见了不好。她说要不你把电脑转过来,背朝走廊?她说的是有道理,可是我问她为什么以前从没有提醒我注意,却要写进我的年终评比? 我有时会纠结年终评语。喜欢做合同工的一点就是再也不需要走这种形式了。这件事我有一点不开心,就跟我们的部门总管Len聊了下。Len非常干脆大气,他说:我让她把这点划掉。 Len当时四十岁左右,高大英俊。他最大的特点是非常会跟人打交道,亲切自然,如沐春风。最初的时候,Len并不是我的直接老板,他是经理的老板。但是Len非常接地气,会跟每个员工聊天。他女儿跟我儿子同年,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孩子上Kindergarten了,孩子第一天去上学了,他常常与我分享作为家长的快乐和骄傲, 。 当时我们客户中的大老板May是个非常凶蛮的女人,大家见了她都噤若寒蝉。Len的前两任经常被她骂得狗血喷头,可是她却跟Len相处和谐。有同事笑称,是因为比起前两任,Len要年青英俊。而事实上是因为Len非常会与人相处,非常会说话。 Len看人很准,知人善用。他对我的评价是:没什么事情时也会混日子,有挑战的机会时就会闪闪发光。 Len可以算是我的伯乐,很快就有了一个让我发光的机会。 这个客户点是一个政府部门。这个政府部门有很多项目,每个项目都有竞标的公司,中标的公司便会做这些项目。我们公司中的是开发项目,有数据库开发、前台开发等等,另一个项目是运行管理,由另一个公司中标。 有一次,运行管理项目出了问题,他们又解决不了,政府和公司领导就让我去帮忙。我去了之后,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其实我经常做这样的事,平时也不会张扬,但这件事因为关注度很高,所以我得到了高度认可。这件事的后续发展也非常有利,在第二年重新竞标的时候,政府指名我们公司接管运行管理项目,而我也被提拔负责这部份的工作。 这样我就换了一个组,成为运行组的经理。刚开始的时候其实有点累,要建立Team,要熟悉运行管理项目的工作。因为从另一个公司接手,没有很好的交接,很多事情要自己琢磨。在这个时候,Len帮我很多。 要建立Team,就要面试很多人。每次讨论候选人的时候,Len都会直率地说他的意见,然后说,还是你的意见最重要,这是你的Team。 虽然我以前在大公司也是经理级别,但那只是挂个虚衔,这是我第一次做名副其实的经理,做别人的老板。女性做老板容易有两个毛病,一是情绪化,二是拘泥细节。第一次做经理的我有时也会如此,好在组里的人不错,Len也随时帮忙,工作还算顺利。 运行管理项目,是一个关键而紧张的位置,几乎要和部门所有的人打交道,政府的人、各个公司的人、也包括May,于是不可避免地就有了一次冲突。May很惊讶平时看着温顺文静的我居然会和她顶撞,因为这个客户点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她逆来顺受,而我其实就是不吃别人专横跋扈那一套。好在有人在边上圆场,我们就不了了之。从这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用Len做我们的中介。于是我和Len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加多了起来。 新的职位压力很大,有时候不高兴了,就会找Len发一通牢骚,Len是个非常平易亲切的人,他不仅总是耐心倾听,还会想办法帮我一把。Len做事滴水不漏,会让大家都觉得很舒服。每次我去找他,会严肃地说:Len,我需要和你Talk。他总会笑着说:Ok,只要不是你要辞职。一下把我逗笑。 没想到Len自己却辞职了。公开的理由是换个离家近的工作,其实可能是跟我们公司的总裁不重用他有关。他在决定辞职之前,专门给我加了薪。他说他本来应该送个Memo给大家,对我的工作嘉奖一番。我是拿了钱就行,跟他说Memo就不必了。他告诉我他辞职的消息时,我叹息道,以后生气了找谁给我出头?他笑着说他一定跟新来的人好好把这交接了。 我路过他办公室的时候,他跟我告别。他给了我一个很大很温暖的拥抱,我说:I 'll miss you。他说:I know,I know。 我是一个害怕告别的人,于是我回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加入告别的人群。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却有些酸酸的,十分不舍。 我以前不写日记,很多事情都不曾记载而因此遗忘。但是此时因为开始在网上写字,所以会偶尔写下心情文字。这一段能够有如此清晰的记忆,因为被记录在我的网络日记中,当时是这么结尾的: 职场上同事相处,每天八小时,很多时候比和亲人相处的时候都要多。每次离别,多少有几分惆怅。可是,无论是谁,都是以离家近、薪水高、有前程为优先考虑,在卡片、午餐、握手、拥抱的告别后,小资的人会略微地伤感一下,然后一个个继续没心没肺地过自己的日子。新的环境,新的同事,又是新的朋友,新的天地。而一直陪伴你走过职场的沉沉浮浮的,是你的亲人。 职场上来来往往许多年,真正让我有不舍的感觉的有那么四、五个人,只是其他都是我自己辞职而走,有更吸引我的前程在等待我,而Len却是离我先去,我继续呆在原来的环境里,那种不舍的感觉尤为深刻一些了。 Len走后,来了一个新部门总监兼副总裁Bob。Bob五十多岁的样子,说话很起范儿,一副大领导的样子。开始我和他相处得并不愉快,因为他总是要我做很多文件和表格。我虽然是经理,但也要做很多具体的技术工作,没有那么多时间做这些表面文章。不过我还是尽量做了,因为我意识到这是我能和他共事唯一的方法。做习惯了觉得他的方法也有益处,是比较专业的管理方式。Bob因此很高兴,还总拿我举例,从开始抵触到最后接受并且认可、获益他的管理方法的例子,而且因此他和我有了一种友好的关系。 渐渐工作又变得清闲起来,这时我有两个电脑,一台还是面对走廊,另一台背对走廊,我有时用背对走廊的电脑上网。当时在网上连载了《迷惘的风》,博客也有了一定数量的读者。 有一天,组里有位同事突然来问我:你是不是就是水沫? 我大吃一惊,面红耳赤。当时我刚刚去韩国度假,午餐时会跟大家说些韩国见闻,而这些见闻我也发在自己的博客。同事告诉我,他太太是我的粉丝,经常读我博客,他们两个一交流,发现我午餐时说的话跟博客里写的常常重迭,尤其是最近去韩国的经历。 公司里另一个中国女同事,是清华毕业的美才女,她知道了此事后也笑着过来跟我说:我也是你粉丝。原来她也跟读了我的《迷惘的风》。 我真是大窘。 写这个公司的经历要小心些,不知她们还有没有读我的博客了:)哈哈,都是很好的同事。 中国同事很支持我的写作。有个天资很高的中国同事恰好在中文学校管理图书,他一下购买了十本《迷惘的风》。 在这个公司的时期算是我人生的黄金时代。工作稳定轻松,同事相处融洽。出了一本书,也算在一定程度上圆了我的作家梦。女儿考上重点中学,儿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常常会有让我惊喜快乐的言语。 然而职场风云说变就变,2006年的夏天,突然间风起云涌。这个政府部门有个总管,是Executive officer。这个总管跟我们公司的老板关系非浅,经常一起去打高尔夫。可是他退休了。新来的总管Teresa,跟我们公司的老板有宿怨,于是形式急转直下,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Teresa雷厉风行,连表面文章也不错,立即大刀阔斧地砍我们公司的项目,引进其它大公司。项目少了,小公司不能提供 Bench Time(雇员在项目之间空余的时间),於是一批又一批地裁人。有个台湾老员工跟这个老板从开始就一起做,做了十多年了,也被开了,心情很是悲愤。 一时公司里人心惶惶。其实我管理的项目口碑很好,本来没事。可是公司上层已经惊慌失措,乱了手脚,谣言纷传。我向Bob打听,Bob说他请我吃饭细聊。我们去了一家中国餐馆,结果也没聊出什么,但他答应如果他听说什么一定会告诉我,而且他一定会保我。 我是个忧患意识很强的人,觉得Bob也靠不住,於是又开始找工作,不久就拿到了聘书。找工作的细节下篇再叙。 於是跟Bob辞职。Bob因为还是公司副总裁,近来主要在公司总部,偶尔来我们客户点。他在电话里极力挽留我,并说下午他要来客户点跟我好好谈谈。中午的时候,突然收到公司老板的电邮,说Bob被裁了,真是让我大吃一惊!这瞬息万变、残酷无情的职场!下午Bob自然已经无心再与我好好谈谈了,只是打个电话来,情绪消沉地说了句:Good Luck(祝你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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