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战争遗孤终于在日本与亲人团聚了。他被接回家乡为生身父母扫墓,然后与亲戚们一起聚餐共叙骨肉之情。他像沉醉在梦里一般,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他太想为亲人们做点事情了,于是便提出要做道中国式的凉菜请大家品尝。他用肢体语言比划了半天,亲人们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家为他准备好材料,然后饶有兴趣地观摩他的手艺。不一会儿,黄瓜拌粉丝就成了。开宴了,他拿筷子把凉菜里的调料拌均匀,说了声“好了!”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带来致命后果的举动:他把粘上调料的筷子放在嘴边用舌头舔干净。这种做法在中国人当中并不罕见,但对日本人来说却是无法容忍的。亲人们全部露出惊讶的表情。大家勉强做出笑脸陪他草草吃了顿饭。那以后,所有亲人都不再与他有任何往来。这是二十多年前日本某报上介绍过的一个事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陆续有两千多名战争遗孤从中国返回日本定居。说是“遗孤”,其实都是年近半百的人。在中国已经度过大半生的遗孤再怎么表达定居祖国的心愿,也难以弥补巨大的文化差异造成的沟壑。 当遗孤们开口表达对日本的情感时,差异就显露出来。回到祖国怀抱呀,“落叶归根”呀,思念故土呀,这本身就体现了中国人的价值观。而在日本社会,这种价值观得不到人们的共鸣。 日语里有一个常用的词,叫“一所悬命”或“一生悬命”,意思是拼命努力。这个词早在镰仓时代就出现了,“一所”的原意就是一块领地,武士不惜生命来保卫祖传的领地, 就是“一所悬命”了。“一生悬命”就是拼一辈子命。为了一块儿代代相传的领地,拼命地守护一辈子,这曾经是日本武士花费毕生精力去实现的人生价值。对日本人来说, “一所”几乎就是人生价值的全部。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一旦离开了“一所”,就意味着你抛弃了与这个社会所有的联系。著名中国文学研究家竹内实出生在山东并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回日本五十年后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身处“他乡”的感慨。竹内实尚且如此,对日本文化毫无体验的战争遗孤想要融入日本社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 我在遗孤寻亲现场为日本某电视台做翻译时,曾有位遗孤自己找上门来“反映情况”。他对记者说:“我得向咱国有关部门汇报情况!”记者问他:“什么情况?”他多少有些慷慨激昂地说:“跟你说吧!我来之前,他们中国的县政府找我谈话,说希望我多做有利于中日友好的事。我寻思这不是拉拢我吗?作为日本人,我肯定要为咱国出力啊。我说的啥意思呢?就是咱国政府需要我做什么,我肯定卖力!”记者听后一笑了之。 还有一位当镇长的遗孤表示:“我做的工作是行政首脑,我不能跟他们(指其他遗孤)一样回来定居。我想跟有关部门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给我个外交使节的身份在那边为咱们国家做些事情。” 当然,这类 “爱国热情”的表白最多给记者们添上个无法报道的笑话而已。真正影响他们来日后生活的还是两个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 首先,长子继承制的传统使得日本的亲属们对遗孤们的到来产生了高度警惕。长子继承是传统,民法则规定应平分财产。参加“满蒙开拓团”的大都是老二老三,如果他们回日本来拿起法律武器,大哥的既得利益就可能受损。有一位遗孤,他的母亲和大哥健在。母亲迫切地想认亲,但遭到大嫂的反对。大嫂甚至威胁说,如果要认的话就让母亲搬出去住。遗孤悲愤至极:“我不恨母亲,我理解她。只是觉得日本人太不讲亲情了。跟中国人的宽大胸怀简直没法比!要是中国人,当大嫂的恨不得马上就来认亲。而日本的兄弟却怀疑我们图谋财产而不肯认亲。”(引自浅野慎一•佟岩「血と国一中国残留日本人孤児の肉親捜し」) 其实,这里不仅有亲情因素,还有个传统因素。一旦认了亲,遗孤就成了家庭一员,可以依法要求分财产。这样的话, 长子继承制就可能遭到破坏。 饮食卫生习惯上的差异也在遗孤和日本社会之间筑起了一道障碍。本文开头的 “拌凉菜事件”正体现了这种差异。这种差异从遗孤们踏上日本国土的那一刻起,就在遗孤和日本人之间造成情感上的隔阂。 遗孤们带着家人来日定居,首先要在东京附近的“所泽归国者生活训练中心”接受培训,学习日语并了解日本的生活习惯。而遗孤和日本社会也就从这里开始了。我作为翻译随日本记者访问过这个中心。当时,中心有二十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跟父母们一起受训。我跟他们聊起天来。 “在这过得还可以吧?” “不好!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真想回中国!” “为什么?” “日本人太坏了!根本看不起我们。”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孩子还没有开始接触日本社会呀!他们能接触的无非是训练中心的工作人员,而这些人都是素质较高的专业人才,怎么会跟遗孤以及他们的孩子发生冲突呢?孩子们说了这样一件事。 遗孤们在训练中心学了一些日常的日本菜烹调法。中心组织了一次郊游活动。遗孤们想在老师面前露一手,便按课堂上学的手艺捏了些日式饭团。郊游那天,大家兴高采烈地把饭团端到老师和职工面前。老师们也表现出惊喜:“太好了!一定很好吃!”然而,直到郊游结束,没有一个在场的日本人品尝一口饭团。 “日本人嫌我们脏!” 孩子们得出一个非常简单的结论。 回归日本的遗孤们无法融入日本的主流文化,因此构筑起自己的“下属文化”。“下属文化”从属于占支配地位的主流文化,同时又有自己的价值观、生活方式和行动准则。遗孤们按照日本社会的游戏规则经营自己的生活,这是他们服从主流文化的一方面。同时,他们又按中国式的价值观来理解和评论这种游戏规则,并试图以他们独特的方式来适应这种游戏规则。战后已经过去六十五年,战争遗孤大部分定居在日本,少部分留在了中国。不管在哪里,他们都在一步步靠近人生的尽头。他们身上淌着日本人的血液,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回归日本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