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道尔太太的感恩节
——在美国做医生的经历
小樵
旧金山海湾的南湾有一个圣玛台欧县,依山傍水,风景宜人。这里地处矽谷,人杰地灵,各种公司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而且像肥皂泡一样一吹就大。经济繁荣必然给社会带来影响。税收增加使县政府财政充足,拨款在郁郁葱葱的圣玛山上翻盖县医院。2000年夏天,我在那里做过半年肺科主治兼加强病房指导员(ICU DIRECTOR),从而结识伦道尔夫妇,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感恩节。
伦道尔先生住进ICU时是凌晨5点多。伦先生79岁,患有肺气肿。这次感染肺炎,并发脓胸。菌血症引起感染性休克,继发多器官功能衰竭。最严重的是肾功衰造成严重酸血症加高血钾。高血钾会引起心律紊乱和心跳骤停,美国执行死刑便是静脉注射钾。ICU夜班当班是个斯坦福的资深住院医。他接下伦先生,便立刻向家属发出病危通知。我8点上班,一进医院就听见扬声系统呼叫蓝色行动。赶到ICU,只见伦先生全身抽搐,皮肤青紫。各种监测器警声大作,显示心室纤颤。室颤时有效循环等于停止。失去供血,脑细胞缺氧反应造成类似癫痫发作。一通紧张抢救,控制住情况,我坐下来阅读病历。
只见上边写着,感染性休克死亡率高达30%,此后每一器官系统衰竭增加死亡率约15-20%。这是根据文献统计,一点不错。可要是照搬书本,伦先生的情况完全没治。仔细想一下,多器官系统功能衰竭的最常见也最严重的表现是成人呼吸窘迫综合症,其特征是无明显原因而发生双侧肺水肿。夜班医生按肺水肿处理,限制入液量。但伦先生虽有肺炎,X-光显示肺实变只限于一侧,因此情况有所不符。如果伦先生严重脱水加上感染,两者共同引起休克,使器官灌流不足,也可能造成类似情况,但治疗原则和预后却不一样。另外说,既然病情已重到没治,怎么治也就不可能再使病情加重,所谓死马权当活马医。于是我修改了医疗方案,把输液速度加倍,吩咐护士通知家属和我见面,然后去看别的病人。
3天过后,伦先生情况稳定,渐有起色,却一直未见家属查询。我问护士怎么回事。回答说家属天天都在,但是不想见医生。我有些意外,但反正病情见好,也就没深究。
这天上午给伦先生作了胸腔插管引流脓胸,技术员把X-光片送错了地方。下午又回到ICU去看片子,只见引流后,肺通气明显好转。正要离开,从伦先生床边站起一个人,向我走来。她身穿黑呢子半长大衣,上面锈着红花镶着金边,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大髻,脸上粉腮如霜,嘴唇抹着玫瑰红,金丝边眼镜后面一双灰色的眼睛,眼神坚定而堆满笑意。她向我伸出手来,说:“我是伦道尔太太,感谢你救了罗伯特。”
我吓了一跳。因为没戴眼镜,看成个中年妇女,以为一定是伦先生的女儿。要不是见她步履略显艰难,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位老太太。为掩饰窘态,我赶紧想给她讲解伦先生的情况。
伦太太一挥手打断我:“我不懂医学,说了也没用。护士给我讲过你的医术和为人。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感激,其它你只管照你觉得该做的做。我打911送他来时,急诊室告诉我他活不过当天。收到病危通知,我便联系了傧仪馆。”
我说,“谢谢您的信任。但伦先生病情的确很重,而且他已经79岁了。”
伦太太微笑,“我已经83岁了。”我自知失言,陪笑离开了。
此后3周,伦先生归我管。也是难得,他的情况一天天好转,心,肝,肾功能逐一恢复,血钾保持正常。他身上的管子一个个拔去,连着的机器一个个减少,越来越像个活人。可虽然他的肺炎和胸水已基本消散,呼吸衰竭却不能彻底纠正。每次试图减少通气机支持程度,伦先生便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很显然,这是他肺气肿和重病后肌无力的综合表现,虽然可能恢复,但一般要6-12个月。我叫社工给伦先生找个能管理长期人工通气病人的护理院。
伦先生神志已有所恢复,可以在椅子上坐上个把钟头。伦太太每天下午3点左右前来探视,总打扮得齐齐整整,说是为了不让罗伯特失望。ICU的护士别出心裁,每天快到3点便将伦先生搬到椅子上,面向ICU大门而坐。伦太太蹒跚而至,伦先生便满脸是笑。我应邀去参观过一次鸳鸯相会,的确温馨好看。
社工人员奔走一个星期,为伦先生找到两家可以接受他的护理院。一处是公立,完全接受社会福利(MEDICARE),公共汽车可直达。另一处是私营,社会福利以外,病人要自行负担一部分费用,而且较远没有公车。伦太太已不能开车,计程车往返要50-60美元。不想看过两处,伦太太却拒绝转院。社工护士轮番谈过,伦太太干脆拒绝和社工说话。
社工没辄,找我去说服伦太太。我是主管医生,又是ICU负责人,推脱不掉这场让人头痛的谈话。拖了几天后去见伦太太,先介绍一番伦先生的状况,然后强调伦先生现在的治疗方案中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医学问题,上一个星期,病历上没一条正式医嘱。剩下的就是补充营养,调理恢复。总之伦先生已不需要住在ICU,但普通病房不能管理人工呼吸,因此应该转院。
伦太太说想让伦先生在我管下再恢复一段,好快点脱离通气机。
我解释说,短期内完全脱离机器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各处医生学术标准都是一样,那里一定有够格管理通气机的医生才会接受这样的病人。我告诉她,ICU都是重病人,待在这时间太长,也许反而会传染上病。
伦太太没了借口,变得非常沮丧,道出实情。原来伦太太年轻时,全美国到处跑推销RUBBERMAID产品。伦先生坠入爱河,辞去工作,专为她开大棚车。伦太太曾是联网推销的能手,成功经验上过电视。老两口没儿没女,浪迹天涯,浪漫一生。不到60,认为积蓄已足,提前退休。定居在圣玛台欧,租下一套顶楼大公寓,准备安享晚年。把流浪改为旅游,范围扩大到了全世界。不想矽谷经济奇迹,吸引全国全世界的高人潮水般涌来。湾区房价飞涨,地主们更是当仁不让,房租跟着腾飞。退休20多年,伦家房租已翻了两翻,每月近3000美元。退休的人坐吃山空,好在老两口的开销就是衣食住行,勉强还可应付。如今面临选择,伦太太不喜欢那公立护理院,不忍心把老伴儿送去。可要去私立,每月自付部分再加上往返交通,又是几百上千的额外花销。伦太太捉襟见肘,难以负担,因此犯难。
听了这话,我深有同感。身为矽谷里的无房户,知道每月几千房租给人心理负担甚至超过经济负担的滋味。可是伦先生已在ICU住了6周多,每天光是基本床费便是1000多。像现在这样情况稳定,MEDICARE几乎肯定拒付,所有开支都会变成医院自己负担。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伦太太社会资源要大致平均分配,一个人无缘无故占用太多,可用于他人的也就自然而然地减少。
伦太太听了这话,木呆呆地看着我,说:“我倒没想这一层。”
家属会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世上投机钻空、假证真作、装疯卖傻,在MEDICARE大锅饭里混事发财的病人和医生多得是。缠不过这些无赖的人,我自己也昧心地给人开过假证明。看了伦太太的反应,我只觉得可叹,道理只能讲给懂理的人,因而约束的也都是好人。可惜我所处的位置又不能不这么说。
会后伦太太同意签字,当晚伦先生便转去了私立护理院。第二天上班,不见了伦先生。每次走过一号床,心中都不勉愧疚,觉得是我把伦老两口踢出门外。我小时候有次病重,母亲背我赶到医院。那医院墙上大书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可押金不够,竟被拒收住院,几乎耽误。为此至今母亲余悸未消,提起XX儿童医院便咬牙切齿。在美国,医院可以尽情发帐单讨帐催帐,但无论对谁,如果病人不同意是决不能推出不管的。伦太太若坚持不签字,谁无论怎么头痛讨厌,拿她也没办法。我如今点透红尘,拿没人讲的理将了两位老者的军,过了好长时候,仍不能释怀。
几个月后,感恩节将近,节日气氛渐浓。一天,DRAKE超市外卖给ICU送来一盒玉米面包。上面有个卡片写着,送给ICU的医生和护士们,属名伦太太和先生。护士长一定要我尝尝,然后告诉我说,知道吗,伦先生已经出院回家,伦太太在DRAKE打工包火鸡!
我的心中一震,不禁百感交集,想象不出伦太太高贵的气质穿上工作服打工挣钱是个什么模样。人的一生难免遇到坎坷,跌倒爬起来继续前进永远使人敬佩。可叹矽谷经济繁荣带来很多人的富裕,具体到伦太太却是83岁高龄重挑生活重担。我不知道包火鸡能挣多少钱,能对伦家的生活起多大作用。但伦太太一定是鼓足勇气,放下架子,想方设法维持她的生活。她完全可以换个小点的公寓,但她骄傲地不降低自己的标准。她也可以把先生送去公立,实际上伦先生当时的情况无论在哪儿都会逐渐好起来的,但她要让自己的亲人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活得最好。她不坐叹世道炎凉,不哀鸣黄昏迟暮,老来无靠,而仍然选择依靠自己,如此高龄,重新开始。不敢论及别人,反思自己七尺男儿,考医生做医生虽晚,也不过人到中年,便觉得年龄已大而放弃学术追求,岂不惭愧。
这天下班,绕道来到DRAKE。DRAKE店里富丽堂皇,灯红酒绿,进出的顾客也是个个昂然,提着精美的货袋匆匆来去。伦太太没在班上。火鸡专柜当班的男士彬彬有礼地问能为我做什么。我一时语塞,不知自己来做什么,于是买了只火鸡回家。我家没人爱吃火鸡,何况这里的东西比别处贵出几倍,但是人情社会之中任何东西的价值又岂是仅因物质而定的呢。
一个月后,我辞去了圣玛台欧的位置,回到大学里当教授,少拿钱多干活,总归争取为人类多做贡献吧。
当年七七级大学里,曾有小诗一首,调侃老大哥老大姐同学,稍稍改动抄来如下,可惜伦太太不懂中文,也不会有机会读到这篇小文。道是:
鬓发如霜志好强,而今重越路途长。
此老人老心不老,端庄严肃敬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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