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天,被一位远隔万里、时隔64年的奥地利裔、英
国籍的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路德维希·维特根
斯坦迷住了。洋洋洒洒、好几篇长文看下来,完全没有
涉及他的两部奠基其学术地位的、晦涩难懂、高度抽象
的著作内容,只是被他的背景、经历、气概、志向、人
格、精神震撼住了。有句习语说,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 魔鬼就在细节里。请续看细节:
1. 维特根斯坦的存在实在让我等凡人满心羞愧,虽然同样被打上made by god的标签,但估计制造商上帝亲自制造了他,而我们,显然被上帝批发承包给了别人。维特根斯坦不仅是个高帅富,而且是个天才高帅富。俗话说,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只要维特根斯坦想碰哪行,他就必定是那行的状元:
1.工科男维特根斯坦十岁时自己做出了缝纫机,
2.自己比莱特兄弟还早地研发成功过飞机的发动机;
3。理科男维特根斯坦数学和逻辑学一流;
4.建筑师维特根斯坦自己设计建造过一栋房子,这房子包豪斯的设计风格,供暖和散热系统的完美到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
5.艺术生维特根斯坦会演奏多种乐器,他的单簧管虽自学成才,却堪称专业水平;
6.医科生维特根斯坦一步一个脚印,从医院看大门的,晋升为护士,再到医院实验研究员,他对一些医学问题的见解令专业医生都瞠目结舌;
7.国防生维特根斯坦作战勇敢,又具有工程技术的才能,很快就被升为炮兵中尉;
8.文科生维特根斯坦把哲学玩的风生水起,使得哲学在二十世纪发生了转向。
2.上文提到维兄在英国剑桥大学答辩他的哲学博士论文时,笑容可掬面对的博导,就是英国哲学家 George Edward Moore 乔治·摩尔 ( 4 November 1873 – 24 October 1958) 教授,而维兄拍着考官的肩膀、神气、体贴
地说“ 别担心,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懂的 ”的对象,竟然就是鼎鼎大
名、如雷贯耳的 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 哲学家伯特兰·亚
瑟·威廉·罗素 ( 第三代羅素伯爵,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 3rd Earl Russell,1872年5月18日-1970年2月2日,享年97岁
零8个月!!)教授!
罗素对于维兄逻辑哲学思维的不懂,由来已久。早年,维兄从罗素
为他的《逻辑哲学论》撰写的长篇序言就看出,罗素居然没有看懂他的
学说。
3. 罗素说你写篇文章我看看吧,没过几天,维特根斯坦就把论文拿来了,罗素读了第一句就对自己说:这小子是个天才。他作为罗素的学生去见罗素的导师约翰逊,后来他坦率地告诉他的朋友利维斯:“我见到他不到一小时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约翰逊也曾无奈地嘲讽道:“维特根斯坦第一次见我时就开始教我了。”
4.思想深邃的人,往往生活在孤独状态中。他的朋友说维特根斯坦有一大才能,就是他总能轻易猜到你要说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天赋,只是他无数次地经历了那些思想中的迂回曲折,你能想到的他都已经想过了而已。二十几岁的他就在日记中写道,“我非常想找到一个能够与之进行某种程度的畅谈的人。(当然,)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事情也得进行下去。”他告诉自己,“只有甚至比哲学家们还更加疯狂地进行思维,你才会解决他们的问题。”
5.他哪里是淡泊名利,根本是厌恶名利,恨不得身上一分钱都不留;他哪里是洒脱,分明是在挣脱,一个贵族家的公子又要参军又要上山下乡的,天知道要受到多少阻挠。
文章评论
作者:hare 屏蔽该用户 留言时间:2015-01-19 10:40:20
难得资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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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ascal 留言时间:2015-01-19 13:40:54
谢谢博主兔野先生上心御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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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岸 屏蔽该用户 留言时间:2015-01-19 15:52:25
希特勒反犹不过就是承袭欧洲存在了数百年的反犹意识和传统,毕竟德国是路德教的发源地,路德反犹是西方基于宗教为基础的反犹的根本原因。经济上犹太人的”厚利多销“的经营方针是导致西方社会世俗阶层反犹的主要因素(比如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反犹意识),因为这种方式能够实现的前提是行业经济垄断,比如如今全世界的原钻石的定价被5个纽约的犹太人钻石商每年决定,其他价格体系是无法进入主流珠宝界。
其实犹太人里真正发达的也不过是少数,但基于宗教的反犹理念容易让社会专注这个问题。
但反犹并不意味着杀死犹太人,德国纳粹上层中的法律专家在制定歧视犹太人的法律上是积极的,但反对杀死犹太人。
消灭犹太人是两个层次,第一是纳粹在二战时期产生了所谓的storage problem,即从欧洲各地集中的犹太人无法管理,哪怕是作为劳力也难以继续管理(因为要供应基本的生活资料),因此决定肉体消灭(有过一个会议针对东欧的犹太人的处理,这个会议上对于肉体消灭犹太人是有争议的,但最后党卫军获胜,法律专家退让,会议的决议导致奥斯维辛等死亡营的建立),第二就是希特勒非常赞赏美国处理印第安人的方式,即肉体消灭是效率最高的(Hitler’s Inspiration and Guide)。
一般认为,最初决定肉体消灭犹太人的是党卫军的希姆莱(尽管与希特勒一向不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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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克佟 屏蔽该用户 留言时间:2015-01-19 16:21:08
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家庭走出如此奇桀的人生,令人感叹!
维的思维言语也明显刻画着与其相映的轨迹。
从其因果描述,简直就是阶级斗争的起因。
这里只听到希的感受,不知维对他感受如何。
感谢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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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ascal 留言时间:2015-01-19 17:04:45
谢谢西岸先生好长、好中肯的背景阐述。犹太人在欧洲经商上千年的部分
情景,有点儿像我们平时说的,太能个儿了、太精明、富裕了,就容易招
致所有人的羡慕嫉妒恨。难怪二战时,明知纳粹屠宰,欧洲各国都装聋作
哑,谁都不出手相救。只有与欧洲问题、各国冲突不相干的中華民國驻维
也纳领事馆总领事何凤山(1901年9月10日-1997年9月28日)向数以千计
的犹太人发放了“生命签证”。
提到的会议是,“ 1942年1月20日,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在柏林郊区万湖
主持了万湖会议,有15名纳粹领袖,把包括一些国务秘书、政府高官、纳
粹党领袖、党卫队官员以及其它制定与犹太人政策相关的政府部位领导
人。会议最初的目的是讨论“欧洲犹太人问题”的彻底解决方案。”
2001年5月19日公演的 Conspiracy, 就是专门以这次会议为主题拍摄了一
部96分钟的美国故事片。
说到养鸡场场主出身、屠杀总指挥希姆莱,他实地视察过一次毒气室的工
作效果。打开毒气散尽的浴室大门,亲眼看见赤身裸体的男女老幼横七竖
八、七窍出血、大小便四溢的景象,他立刻恶心得不能自己。再也没有去
过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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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杉树 屏蔽该用户 留言时间:2015-01-19 18:13:39
最后一幅维氏评论是不是像道家说的|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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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ascal 留言时间:2015-01-19 18:51:00
我是按照上面刚刚提到的 “ 真理和胡说同样重要 ” 的思路,在众多的
维氏语录里,一眼看中这一段,作为留给看官咀嚼、回味的压轴戏出场。
字面的大致意思:我们看似最愚蠢的思想、言行中,兴许含有相当智慧的
成分。
红杉树君说得对极了,想想看,就是大愚实智,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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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ascal 留言时间:2015-01-19 19:41:15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对。道家古训说的是:明明家里美元堆积成山,出
门在外开二手车,食大排档,穿着寒酸穷酸,花钱唧唧索索;明明贼精贼
精,待人接物装得傻了吧唧。装穷似乎是装愚多棱镜的其中一面。而哲学
大家维兄说的是,我们没有意识到,好似愚钝、弱智的念想、言论、行为
里,可能含有相当智慧的胚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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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ascal 留言时间:2015-01-19 23:15:42
谢谢博主克佟来访。比尔·盖茨、巴菲特等等在拿破仑时代起家的维氏家
族面前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钱。维特根斯坦继承下来可以做欧洲首富/二
富的资产,少部分捐给艺术家,大部分送给了哥哥姐姐们,自己恨不得一
分不沾,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我视金钱如粪土,富贵于我如浮云!
一个人的气概、志向、人格、精神,可以达到如此境界,我们高山仰止,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没有找到维对希的感受。
哲学终结者:维特根斯坦
文章转自网络,作者未知。
维特根斯坦全名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1889年4月26日在维也纳一犹太家庭出生,踏实耿直的金牛座男。
维特根斯坦家族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历史悠久资产雄厚,在这家族面前,比尔·盖茨、洛克菲勒之流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有钱。家里往来的也都是艺术界的高雅人士,音乐家有勃拉姆斯、马勒、理查德·斯特劳斯、舒曼的老婆克拉拉,作家有穆齐尔、毛特纳,科学家有赫茨、波茨曼,哈耶克是维特根斯坦的表亲,克里姆特曾替维特根斯坦的姐姐画过肖像。这家的孩子不上小学,维特根斯坦五岁开始就有家庭教师教他英语、德语、拉丁语和古典文学……然而这个看似富丽堂皇的门面之下,却好似一个疯人院——一家之主卡尔是钢铁大亨,操纵钢铁价格,压榨工人血汗;妻子莱奥波迪是银行家的女儿,一味容忍暴躁的丈夫,又溺爱孩子。他们的子女神经好像也都有点问题——姐姐玛格丽特曾经找弗洛伊德咨询性冷淡的疗法,而五个儿子都遗传了老爸的暴君脾气,一旦愤怒来就像发了疯似的不能自控。自杀的阴影也笼罩着这个家族——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十一岁就开始考虑自杀问题;汉斯在路德维希十三岁的时候失踪,据说是跳海自杀的;鲁道夫在路德维希十四岁的时候,喝下掺了氰化钾的牛奶死在酒吧里;库特在一战当兵时开枪自杀;保罗虽然没死但间歇性发疯,一战时失去了右手,拉威尔的“左撇子钢琴协奏曲”就是专门为他写的。我们可以看到,这五个兄弟里面,三个都是自杀的,剩下的路德维希和保罗关系也很差,哥哥觉得弟弟的哲学全是垃圾,弟弟觉得哥哥在音乐方面无甚才华。家族血液里的狂躁、上流社会的惺惺作态、有钱人的颐指气使,这些都让维特根斯坦难以忍受,以至深恶痛绝。
童年时代的维特根斯坦我们所知不多,但从仅存的几张照片上能看出他从小就郁郁寡欢,好像只是迫不得已才忍耐着和其他孩子一起合影,随时准备甩手走人一样。而最让人疑窦丛生的,无疑是他和希特勒的一段缘。1903年,十四岁的维特根斯坦进入奥地利林兹的一所中学读书,希特勒也在此就读,他们同岁,却差了两级——维特根斯坦成绩太好跳了一级,希特勒成绩太差留了一级,他们仅同校一年,之后希特勒就被勒令退学了。如今我们看着当时那张泛黄的集体照,不过是两个相隔咫尺的小毛孩,谁能想到他们一个会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犹太哲学家,另一个会成为二十世纪最恶名昭著的“领袖”,要把犹太人赶尽杀绝呢?有心人为了找出两者间的联系,细心地翻阅了《我的奋斗》,终于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像是证据的只言片语——希特勒提起中学时学校里有一个“我们都不太信任的” 犹太学生,“各种经历都使我们怀疑他的判断力”,我们没有证据说,这个犹太学生就是维特根斯坦,但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蝴蝶效应般荒唐的可能性:没准就是得理不饶人的富家子弟小维特根斯坦,把处处低人一等的土包子小希特勒狠狠修理了一顿,从而改变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发展进程。而更让人瞠目结舌的另一个无责任推测是是,维特根斯坦在1930年代之所以没有去俄国,而留在剑桥当老师(尽管他多次表明自己讨厌那帮装腔作势的学究),是为了帮斯大林招兵买马,募集间谍——当时他所在的三一学院确实出了好几个著名的共产主义间谍。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要再度面对一种可能性:多年之后,维特根斯坦的门徒在二战中把英国的绝密情报传给了斯大林,为希特勒的垮台做了贡献,清算了儿时的那笔帐。不说了,已经太八卦了。
少年时期的维特根斯坦对机械和数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十七岁他进入柏林夏洛顿堡技术学院学习机械工程,十九岁进入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学习航空学,研究反冲发动机。他最初的哲学思想是叔本华的认识论的唯心主义,而读到弗雷格的概念实在论后他又抛弃了唯心。
二十二岁那年夏天,他为了见弗雷格一面专程去了德国,同年秋天,他在剑桥大学旁听罗素的讲座。又过了一年,他终于正式进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读研究生,
没过多久他就跑去问罗素:“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十足的白痴?”搞得罗素莫名其妙。他说:“如果我是,我就去开飞艇;如果我不是,我就去搞哲学。”罗素说你写篇文章我看看吧,没过几天,维特根斯坦就把论文拿来了,罗素读了第一句就对自己说:这小子是个天才。他作为罗素的学生去见罗素的导师约翰逊,后来他坦率地告诉他的朋友利维斯:“我见到他不到一小时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约翰逊也曾无奈地嘲讽道:“维特根斯坦第一次见我时就开始教我了。”二十四岁时,维特根斯坦的父亲因病去世,他继承了巨额遗产却不以为然,将其中一部分匿名捐给了一打贫困的艺术家,其中就有我们熟悉的大诗人里尔克和特拉克尔。前者写下了“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后者写下了“天空的奔流尚且承受轻柔的负担”。不久,1914年8月,一战爆发。
维特根斯坦因为患有疝病,本可以免除兵役,但他却毅然作为志愿兵参加了奥军。这其中固然有他不愿做壁上观的自我道德要求,另一个原因则是当时的他被自杀的念头困扰着,而他觉得参军是自杀最好的方式,他一心求死,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去,结果获得多枚功勋。在战争中他依然坚持着哲学工作,把想到的东西都记在小本子上,这些内容现在已作为《战时笔记》出版了。他的本子上一半记私人日记,一半记哲学思想,为了防止身边人偷看还特地采用了密码反过来写作——不是达芬奇那种镜像文字,只是把A换成Z、B换成Y、C换成X,以此类推。哲学部分实际上就是后来《逻辑哲学论》的雏形了,而在私人日记中,他写了很多日常的事情,比如军官对他很和蔼啦,今天的饭好难吃啦,凯恩斯的来信好无情啦……而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四个关键词是:工作、大卫、上帝和手淫。
他的工作无疑就是哲学思考,他一有时间就投入他的工作中,但往往好多天都没有突破;大卫·平森特是他剑桥的校友,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这个亲密已经不仅仅是close而是intimate了),在战场上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大卫的来信,他常说:“大卫啊,要是你有我想你这么一半想我就好了”,大卫是飞行员,1918年的时候不幸坠机身亡,翻开《逻辑哲学论》你会看到,这本书就是献给他的;上帝,你很难区分这究竟是个宗教形象,还是对于生灵涂炭的无奈感叹,战争与维特根斯坦的信仰显然有着深切的关系,但他在书中几乎从未提起过战争,或许就像阿多诺说的那样,“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对于这样沉重的事实,一切言说都显得轻佻;手淫这个词三天两头就出现一次,维特根斯坦有时也称之为“感性”,当他说“我一个多星期都没感性了”的时候,好像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当他说“我今天又感性了。我最近怎么那么感性”的时候,他又很沮丧,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另外从笔记中可以看出的是,他和他周围的人处得很不好,他厌恶上流社会,但他又确实觉得那些平民水手粗俗狭隘得让人难以忍受,反而是军官更加可亲。
胡适的留学日记一度成为笑谈,他类似这样写道:
1月1日,打牌。
1月2日,打牌。
1月3日,打牌。
1月4日,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1月5日,打牌。
维特根斯坦的战时日记则可以概括成这样:
1月1日,生气。
1月2日,生气。
1月3日,生气。
1月4日,维特根斯坦啊维特根斯坦!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般见识!每当你想恨他们的时候,你要转而努力去理解他们……要保持快乐的心情!
1月5日,生气。
1918年的时候,二十九岁的维特根斯坦荣升中尉,同时完成了《逻辑哲学论》的初稿。不久他就被意大利军队俘虏了,据说人们来抓他的时候,他正骑在一门大炮上用口哨吹着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当时战俘中流行伤寒,死了很多人,家人朋友都很担心他,四处打点要救他出来,他却以他一贯的道德观,拒绝在同伴获释前出狱,宁可呆在战俘营里修改他的《逻辑哲学论》,同时他还阅读了托尔斯泰,深受感动,并着手研究《福音书》。三十岁,他最终获释返回维也纳,把他剩下的遗产分给了他的哥哥姐姐们,如此他就能确保他的朋友爱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钱。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给那些穷人,他回答说,金钱让人堕落,而他的亲人已经够堕落了,所以再堕落点也是一样的。
1920年,维特根斯坦三十一岁,取得了教师资格证书的他,
只身来到奥地利的小乡村当小学老师,一方面是想实践维也纳学派的教学改革运动,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想以此和自己的贵族出身决裂。可以肯定的是,维特根斯坦并不受到当地居民的欢迎——一个有钱人跑到乡下地方自讨苦吃,穷人是会尊敬呢,还是猜疑?而他在学生心目中的形象,则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版本,一个像是天使,一个像是恶魔。
天使版说,维特根斯坦关爱学生,用各种方法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他带着孩子们组装蒸汽机,指着满天繁星教孩子们天文学,自掏腰包领孩子们旅行长见识,教孩子们识别各种岩石和植物,还编了本小学生专用的德语词典……他甚至提出要收养一个其中特别有天赋的学生,然而孩子的父亲不仅蛮横地拒绝了他,还骂他是疯子。他和学生之间的融洽被大人认为是别有用心,还诬告他“体罚学生”,维特根斯坦最终不得不辞职,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多年后,有人回到那个乡村,那些孩子如今都成了农夫农妇,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可当他们被问起那段岁月时,他们竟可以准确地复述“说谎者悖论”和各种语言游戏的实验,简直像个奇迹。
至于恶魔版,保罗·奥斯特在《布鲁克林荒唐事》中的这段文字则很有代表性,姑且引用之,他说维特根斯坦“严厉苛刻,脾气很坏,甚至粗暴野蛮。孩子们功课学不好,他常常责骂他们,甚至殴打他们,不仅是惯常的打屁股,而且还打脑袋,打脸,用拳头狠打,结果造成一批学生严重受伤。有关这种凶暴行为的事传了出去,维特根斯坦不得不辞职。许多年过去了,至少二十年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维特根斯坦住在剑桥,再度研究哲学,是个名人,受人尊敬。他经历了一次精神危机,严重的神经失常,原因我现在忘了。他一开始康复就想明白了:恢复健康的唯一方法就是回到过去,向每一个他曾经错待或得罪过的人谦恭道歉。他愿清洗正在他体内化脓而令其疼痛的罪愆,净化自己的良心,从而有一个新的开始。那条路自然而然地把他带回奥地利的那个小山村。所有他的学生现在都是成年人了,二十五六岁到二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和成年女子,他们对凶暴老师的记忆并未随岁月的消逝而淡忘。一个挨一个,维特根斯坦敲开他们的门,请求他们宽恕二十年前他的不可容忍的残暴行为。面对他们中的好几个人,他真的跪了下来。有人会想,当一个人面临这样一名真诚表示痛悔的行者,他应感到怜悯和慈悲。可维特根斯坦过去的所有学生中,竟没有一个男子或女子愿意宽恕他。他所造成的痛苦太深重了,他们对他的憎恨超越了所有慈悲宽容的可能性。”
不管怎样,总之他在乡村是呆不下去了,辞职后的他一度准备“出家”——进修道院做僧侣,可能是嫌遁入空门太做作了吧,他最后还是去做了园丁,晚上就睡在花圃里。过了两个月,他的母亲病逝,他回家后着手帮二姐玛格丽特设计建造一幢房子,这件事情花了他整整两年,从地砖到门把手,必须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想来做。完成后的房子像是极简主义的建筑作品,白墙黑框,乍看之下到让人想起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有人形容这所房子“像《逻辑哲学论》一样”严谨、简洁、完美,是他控制欲与完美主义的最佳体现,这房子与其说是为他姐姐造的,不如说也是“献给上帝的荣光”罢。
1929年,维特根斯坦四十岁了,他在友人的轮番劝说后,终于返回了剑桥,重新开始哲学研究,不知道算不算“不惑”的标志。当他身无分文来到剑桥时,凯恩斯兴奋地写信给妻子说:“上帝总算来啦!我今天在五点一刻的火车上见到了他!”维特根斯坦提交《逻辑哲学论》作为他的博士论文,摩尔和罗素是主考官,在阐释完他的哲学思想后,他拍拍罗素的肩膀,同情而体贴地说:“我知道你听不懂,没关系”。
他同时也和维也纳学派保持往来,维特根斯坦、魏斯曼、卡尔纳普等人常常聚在石里克的家里讨论哲学,这些讨论都由魏斯曼记录下来,但维特根斯坦渐渐又认为魏斯曼的记录是对他哲学思想的歪曲,就像当年罗素的序言歪曲他的《逻辑哲学论》一样。几年后,他和魏斯曼的关系也最终宣告破裂。后来卡尔纳普写了《世界的逻辑构造》,有人觉得他剽窃了《逻辑哲学论》中的思想,这时又出现了两个版本,天使版说维特根斯坦大度地一笑:“我不在乎一个小孩偷了我的一个苹果。”,恶魔版说维特根斯坦最恨别人歪曲、剽窃他的思想,他和卡尔纳普的关系也陷于紧张。维特根斯坦本人在《文化与价值》中写道:“为什么我担心我那不应被窃取的劳动成果呢?如果我写的东西真有某些价值,那么任何人会怎样从我这里窃取呢?如果没有来自上苍的光芒,那我无论如何不会更为聪慧。”不过,我想依他的性格可能会劝说自己不要在乎,但绝不会完全不在乎,就像他打仗时劝说自己不要生气,还是忍不住生气一样。
1930年的时候,拉姆齐去世了,他和维特根斯坦间的关系,就像当年维特根斯坦和罗素在蜜月期的关系一样,前者开始是后者的学生,后来又转为挚友,乃至给后者许多启迪。拉姆齐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真是个坎啊!),有人说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的话,很可能是个比维特根斯坦更天才的人物。举个例子说,有次拉姆齐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说想学德语,朋友就给了他一本语法书、一本字典和一篇深奥的心理学论文。一星期后,他不止学会了德语,还对语法书中一些理论提出了反对意见。
维特根斯坦是同性恋,这点似乎已经被普遍接受了。然而他也曾爱过女人,还是人妻,他打算娶她,但最后还是在1931年以失败告终,并且他终身未婚。关于维特根斯坦的同性恋生活,我确实掌握了不少的资料,但再三斟酌后,我觉得还是“不要玩弄深埋在他人心底的东西”比较好。我们只要知道他像普通人一样爱过、被爱过,就够了。
维特根斯坦在剑桥开设了关于语言、逻辑、数学问题的研讨班,可他一点也不喜欢当老师,他认为一个人不可能既是大学教师,又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讨厌学生上课迟到,有人迟到几分钟他就大发雷霆;他讨厌学生上两次课就不来了,规定至少要上他三学期的课才行;他讨厌学生跟不上他的思路,指着教室说“这间屋子里没有哪个人所思考的问题是我没有思考过的”。他上课的时候不准备教案,每次都接着上一次做新的研究,思考新的问题。他会在课上说很冷的笑话,然后一个人吃吃的笑,可要有学生笑了,他又会很不高兴,觉得学生不够严肃。他常常说着说着就陷入沉思,于是整个房间里都笼罩着尴尬的沉默,等他想明白了又继续开讲。他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这时他便无限懊恼地对学生说:“我是个傻瓜!”“你们的老师糟透了!”“今天我确实太笨了!”久而久之学生们也习惯了他的这种作风,与其说是他在教学生,不如说是一屋子学生陪着他思考。而有些受不了的人则开始把他妖魔化,以至传出“维特根斯坦躺在地板上上课,俩眼望着天花板”这样的谣言,还真的有人信以为真。
好不容易一堂课结束,维特根斯坦简直要虚脱了,他顾不上休息直奔电影院,往第一排正中间一坐,一边啃三明治,一边看最庸俗的美国片,看得聚精会神、无比投入,就像斯宾诺莎专心致志地打磨镜片一样——他必须让这大屏幕占满他的整个视野整个大脑,继续带着这一脑袋的哲学问题他一定会疯掉的。他业余时间还喜欢看侦探小说,买不到的时候还托朋友给他寄过去,在他看来侦探杂志中的智慧比哲学期刊中的多多了。
教书匠的时光,一晃就是六年,期间维特根斯坦写了《哲学评论》、《哲学语法》,还向学生口述了《蓝皮书》和《棕皮书》。1935年,四十六岁的维特根斯坦应邀访问俄国,他对俄国印象很好,就像有些外国人对新中国充满信心一样。后来他一度想在俄国定居,因为没有合适的职位只好罢休。回到剑桥后,他开始讲授心理哲学。翌年,他任其满了,急不可耐地逃到挪威一处农场的小屋里躲起来,开始埋头写《哲学研究》。二战的硝烟此时已经升起了,不管孩提时的希特勒到底是不是跟维特根斯坦有仇,反犹的浪潮来势汹汹、不容忽视。德国吞并了奥地利后,维特根斯坦也感到了危险,在凯恩斯的帮助下申请了英国国籍。
当时,维特根斯坦的三个哥哥姐姐还在奥地利,作为犹太人的他们处境自然堪忧。维特根斯坦第一反应自然是回维也纳去陪家里人,不过还是被朋友劝阻了。这家人惟一的希望,就是纳粹政府的“重定性”政策:如果你能证明你是雅利安与犹太的混血,那么下场就会比纯犹太人好一点,然而这种翻案相当困难,1939年有2100人申请“重定性”,批准的只有12个。维特根斯坦有一个姐姐嫁给了美国人成了美国公民,便出面和纳粹政府商量能不能破财消灾,结果他们的外公成了雅利安人的私生子,作为交换维特根斯坦家族也给了纳粹一大笔钱。这笔钱有多大?其中光是黄金就有1.7吨,现在至少值五千万美金。交易完成后仅仅一个礼拜,二战就在欧洲战场正式爆发了,这笔钱究竟杀死了多少人?或者说我们该叫这家人心甘情愿去死?他们死了这笔钱会归谁呢?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们还记得,一战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可以免除兵役,却硬是去当了志愿兵;他可以被提前释放,却坚持留在俘虏营中和别人共患难。对他来说,身体和精神上的苦再大,比起良心来说,可能都显得渺小了。可想而知,当二战席卷欧洲、撼动世界之时,他不会容许自己偏安一隅,做点谈经论道之事。1941年,五十二岁的维特根斯坦已无力上战场,于是在英国后方的医院做研究员,直到二战结束才返回剑桥继续做他的哲学教授,与此同时,他也完成了《哲学研究》第一部分的写作。他最重要的两部著作,似乎正是两次世界大战“催生”出来的,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逻辑与罪的又一次统一?
1948年,维特根斯坦又一次逃离了剑桥,他来的时候接替了摩尔,走的时候则推荐冯·赖特接替他。他来到了爱尔兰西海岸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村庄,就住在一间小茅屋里,这座小茅屋先在被称为维特根斯坦故居,爱尔兰总统亲自为之揭匾,世界各地的青年到此朝圣。一些年老的渔民仍然记得这个不苟言笑、独来独往的外乡人,他不讨人喜欢,却很讨鸟的喜欢,他常常到海边散步,雪白的海鸟纷纷聚拢过来,到他手里啄食。
他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只好回家,六十岁那年在英国被查出患有前列腺癌,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家族中好几个都是患癌死的。他年轻时曾写道,“我知道生命总有一天结束,而精神的生命可能在其余的生命停止之前就停止了”,值得庆幸的是,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似乎比以前更能投入思考,想得更深、更广。
维特根斯坦爱把哲学思考比作潜水:人在水中时天生就有上浮的趋势,只有通过努力才能达到水底,越往深处潜,阻力就越大,也越孤独——进行思考也是这样。他的朋友说维特根斯坦有一大才能,就是他总能轻易猜到你要说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天赋,只是他无数次地经历了那些思想中的迂回曲折,你能想到的他都已经想过了而已。二十几岁的他就在日记中写道,“我非常想找到一个能够与之进行某种程度的畅谈的人。(当然,)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事情也得进行下去。”他告诉自己,“只有甚至比哲学家们还更加疯狂地进行思维,你才会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们很难想象在水底思考的人有多孤独,而这样的生活,他过了几乎一辈子。
1951年4月26日,维特根斯坦在医院中迎来了他的六十二生日。三天后,他死了,最后的遗言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如果只是草率地浏览他的人生经历,会给人一种他活得洒脱逍遥、游刃有余的印象——一个外国人年纪轻轻就在英国最高学府混到高职,随便写了两本书就让哲学界顶礼膜拜,出生富贵又不爱名利,散尽家财跑到乡下隐居,做过小学老师、园丁和清洁工,到死都很清醒说自己过得很幸福。
可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每次看到他的遗言,我都无限感慨,想起他糟糕的人际关系,想起他自杀的念头,想起他的自我谴责,想起他被控告体罚学生,想起他非正常死去的亲人和朋友,想起他内心从未消止的矛盾……罗素说他是“天才人物的最完美范例”:热情、深刻、认真、纯正、出类拔萃,可就是这样一个“最完美”的人,却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宽容、不够勤奋、不够坚定、不够诚实。有人评价他的作品即使从文学角度来说也应该列入近代优秀德语散文,清澈、明快、充满智慧,他却说:“我从没有一半以上成功地表达我想表达的事物,实际上还没有一半,只有十分之一强。我的作品经常只是‘结结巴巴’。”
这里我又忍不住要提一下奥托·魏宁格了,我怀疑维特根斯坦和康德之间的亲近完全得缘于魏宁格对康德的赞赏,不过《性与性格》给维特根斯坦学术上的影响远不及人生上的。
这本书上这样写道:“一切经验论、怀疑论、绝对论和相对论,都本能地意识到了一点,即他们的重大难题都属于逻辑学和伦理学的难题。”“逻辑和伦理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他们不是别的,而正是对自我的责任。”——就是这两样东西“折磨”了维特根斯坦一辈子;
“同性恋可能是一种比异性恋更高级的形式。”“女性的生活原则只有性欲。”“女人的生命是无意识的,男人的生命是有意识的,而天才的生命则是最有意识的。”“女性没有灵魂,既没有自我也不具备个体性,既不具备个性也没有自由,既没有性格也没有意志。”——维特根斯坦是同性恋,终身未婚;
“伟人的虚荣心和雄心一向都极强,这往往使他们自视过高。”“对可鄙之辈,伟人必定常会表现得粗鲁无礼。”——维特根斯坦的傲慢有目共睹;
“一位艺术家或哲学家越是伟大,他就会越是无情,因为他要忠实于自己,这种情况当然是真的;而这样一来,他就往往会使他在日常生活里接触到的人们失望,那些人无法企及他的高翔,所以就想把雄鹰束缚在地面上。”——维特根斯坦始终忠于自己,没让任何人绑住;
“任何人都不会像天才者那样为了处理与他人的关系而痛苦,为了和他一起生活的人们而痛苦。”“天才者最痛苦,因为他能感受到每一个人的痛苦;不过,他最痛苦却正是由于他理解了别人。”——想想维特根斯坦在与他人相处中不断的自责吧;
“犹太人没有真正的神秘主义。科学中的犹太教因素就是竭力消除一切超验主义的东西”“他们(犹太人)总是尽可能将世界看作一目了然、平淡无奇的所在,拒绝面对事物的全部秘密和精神意味。他们的观点与其说是反哲学的,不如说是与哲学无关的。”——维特根斯坦被称为神秘主义的哲学家;
“犹太人永远都不信单子”——早期维特根斯坦奉行逻辑原子论;
“犹太人天生就不会虔诚。”“信念就是一切。一个人若是不相信上帝,也可以去信仰无神论,这都没区别。但是,犹太人却什么都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他们自己的信仰,怀疑他们自己的怀疑。他们从不认真对待自己,因为也从不认真对待他人。”——维特根斯坦虔诚、真诚;
“天才就像独创性和个性一样,总是表现为一种全面的多产性。”“世上没有所谓‘专一天才’这种东西(例如数学天才、音乐天才、甚至象棋天才等等),只有全面的天才。天才者无需学习就能通晓一切。”“犹太人丝毫不具备天才。”——我能想象维特根斯坦在看到论天才那段时候不自觉地对号入座,在看到论犹太人那段时又倍受打击。
我不准备引用更多了(已经引得够多了),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有一种身为天才的“自觉”,即使他本来不是那样的人,也努力想往上面去靠——几乎每个青年人都暗地里做过这种事——但他是真正具备这个条件的;同时他也为身上犹太人的种种弱点备受困扰,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说:“所有的人都是伟大的吗?不。——然而,你可以具有成为一个伟大人物的任何希望!关于我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的幻想,比起我对我的特殊才能的意识更为持久。”不论是对天才素质的追求,还是对犹太性的剔除,他都竭尽全力去做,别说逍遥了,我从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人。
他哪里是淡泊名利,根本是厌恶名利,恨不得身上一分钱都不留;他哪里是洒脱,分明是在挣脱,一个贵族家的公子又要参军又要上山下乡的,天知道要受到多少阻挠;有人说他是禅宗(他有些行为倒真的挺禅宗的,比如他滚硬币去碰奖时拒绝照准硬币的路线,甚至在放开硬币以前把眼睛闭上),开玩笑,你看过哪个禅宗大师活得那么痛苦纠结看不开的,他有禅宗十分之一的冷心肠也能“好过”多了。他不是那种超然物外的散仙,没有一件事情不是他花大力气去做的,可他自己仍不满意。他希望别人爱他,可人们更多的是敬畏他;他追求内心的平静,可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看见他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宁静。德里克·贾曼拍过一部维特根斯坦的传记片,荒诞阴冷、夸张可疑,但确是真正懂他的人才拍的出的。在影片的最后,导演借片中人物之口说了这样的话:
“曾经有个年轻人,他想把世界简化到纯粹的逻辑里。因为他非常聪明,也确实做到了。他在完成时,回首看着、欣赏着。一个非常美丽,摒除了不完美和不确定的新世界,象闪耀的冰面无边无际的延伸到天边。那个聪明的年轻人环视他所创造的世界,决定探索它。可是当他向前迈出第一步,立即摔倒了。你看,他忘了摩擦力。冰面平坦光滑,洁净无瑕,但是人无法在上面行走。聪明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不禁流下心碎的眼泪。
当他成长为一个智慧的老人时,他开始理解粗糙和混沌并不是缺陷,世界就是因此而运转。他想奔跑舞蹈,顿时语言失去光泽,模糊不清;世界支离破碎,散落一地。智慧的老人知道这就是事物的本来面目。但在他的内心依然怀念着那纯净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闪耀着纯粹的光芒。虽然他甚至已经日渐喜欢那坑坑洼洼的地面,但无法让自己在那里安顿下来。现在他在地面和冰面之间徘徊,哪里都不是他的归宿。这是他所有悲痛的来由。”
他厌恶一切形式的虚伪和造作,为此不仅苛求自己,还总是得罪别人。关于他的苛刻和坏脾气,我举两个例子:
他和马尔康姆有段时间没有见面,重聚之后两人一起去吃饭。马尔康姆点了粉包蛋,维特根斯坦问他:“好吃吗?”马尔康姆想,维特根斯坦最讨厌别人不诚实,于是他老老实实说:“不好吃。”维特根斯坦没说什么,但明显对他就冷淡多了。后来马尔康姆才从朋友那里得知,维特根斯坦把他不爱吃粉包蛋当成他“势利了”的标志。
至于坏脾气,最有名的莫过于“维特根斯坦的拨火棍”。那是维特根斯坦和波普尔仅有的会面,两人开始只是讨论学术话题,结果说着说着维特根斯坦火气就上来了,他举起拨火棍指向波普尔说:“请你给出一个真正的道德问题!”波普反唇相讥:“请不要用拨火棍威胁一个受到邀请的客人。”一旁的罗素看不下去了,喝道:“维特根斯坦,立刻放下拨火棍!”维特根斯坦怒得摔门而出。
但更多时候,他的乖僻更像是孩子气的自我专注:
他和马尔康姆夫妻散步时,谈起了太阳系的天体运动。维特根斯坦突发奇想,要三人扮演太阳、地球、月亮作相对的运动。他们只好陪着他玩,一个扮作太阳慢慢走,一个扮作地球绕着太阳快步走。而维特根斯坦则扮演那个最吃力的月亮,围着太阳跑。马尔康姆回忆道:“维特根斯坦以极大的热情和认真的态度参加这项游戏,他一边跑一边向我们发出指示。他累得晕头转向都完全喘不过起来了。”
要说寻常意义上的“做人”——为人处事、人际关系,维特根斯坦真的很失败,我几乎能想象他的亲朋好友一再规劝他“你要会做人啊”;然而,他却是我看到的少有的,真真正正的“人”——如此认真、真诚、诚恳、恳切,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玩世不恭的地方,他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妥协地沦为自己不愿成为的人,而是努力实践着真我。
坦白说,我不大喜欢读哲学,读多了容易头痛,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连同他的地位、才华、贡献,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我不是因为认同他的思想,才喜欢他的人;而是先喜欢他这个人,才愿意去了解他的思想。而这个让我喜欢上他——说喜欢真的太浅了,这是灵魂的震颤——的契机,是他写给马尔康姆信中的两段话。我前面谈了逻辑、语法、哲学、宗教、人生……但我觉得都是些废话,不说也罢。我现在心中想的只是维特根斯坦,只是他这个人。我把他的这两段话放在这篇啰嗦冗长、不知所云的文章的最后,觉得或许有人能懂——我是说,真正的懂——但也只是抱着虽然热切、但又极渺茫的希望。
在一封信中,他写道:“我由于胆小不爱吵架,尤其是不爱同我喜欢的人吵架。但是我宁愿吵架也不愿说一些纯粹敷衍的话。——真的,我以为你慢慢停止给我写信是因为你觉得,如果我们往下挖掘得足够深,在很重要的事情上我们就不能意见一致了。也许我完全错了。但是无论如何,假如我们能活到重逢,让我们不要逃避往下挖。如果你不想伤害自己的情感,你就不能正直地思考。我完全懂得这些,因为我是一个逃避者……”
在另一封信中,他写道:“也许你认为思考自己对我是浪费时间;但是假如我连人也不是我怎么能做一个逻辑学家呢!在做任何事之前我必须成为纯真的。”
让我们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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