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有朋友在微信上提到重庆的“红卫兵墓园”,墓园埋葬着文革中对立两派武斗中死去的人的骸骨。我一下子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电影《枫》。唤起了我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对疯狂罪恶的文革时代的回忆,和当年看电影《枫》所感到的心灵的震撼。 在网上搜了一下,找到对电影《枫》的介绍: 《枫》,峨嵋电影制片厂1980年摄制,编剧:郑义、导演:张一、演员:徐枫(饰卢丹枫)、王尔利(饰李红钢)。故事梗概:1966年,一对正在热恋的青年学生卢丹枫和李红钢,热血沸腾地投入红卫兵运动。两个人因观点对立,卢丹枫参加了井冈山派,李红钢参加了红旗派,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担负红旗派作战部长的李红钢,被井冈山派俘虏,卢丹枫设法放走了他,但事后又谴责自己对“革命”不忠。逃回去的李红钢,一面部署血洗井冈山派的战斗,一面又在为坚守据点的卢丹枫担忧。革命与爱情的矛盾,折磨着这一对单纯、幼稚的青年人。一天,残酷的武斗开始了。井冈山派寡不敌众,伤亡惨重。卢丹枫毅然面对李红钢开枪。李红钢身负重伤,仍率众猛冲,攻下了井冈山派在高楼顶上的据点。李红钢在堆积的尸体中找到了昏迷的卢丹枫。这对恋人互感悲伤,但却坚定地规劝对方投降。最后,绝望的卢丹枫高举井冈山派的战旗,跳下高楼。李红钢从此万念俱灰,当了逍遥派。谁知两年后井冈山派掌了权,李红钢作为谋害卢丹枫的反革命凶手,被处以枪决。
《枫》是就我所知迄今唯一国内发行的正面描写文革中学生武斗的电影,当年在全国上映几个月即被封禁。 这些天来,电影中当时的青年学生李红刚和卢丹枫的爱情、鲜血和生命的悲剧时时萦绕在我心中。尤其看到的一幅剧照:
让我觉得这幅照片我已经看过一百遍了,照片中的人和事就像在我生命里真实发生过一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女红卫兵,面对着飞啸过来的枪弹,高扬着战斗的旗帜,高喊着“捍卫毛主席”的口号,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 沉溺了几天后,我一下想起,这个场景是我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里看到过的。刘慈欣靠他的《三体》系列(《三体》、《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早已是名满中国了,2015年《三体》的英文版(The Three-body Problems)又荣膺最佳科幻长篇小说的“雨果奖”,更让他誉满天下。但《三体》最先吸引我的,却是由文革中的一场武斗,一个十五岁的女红卫兵的惨死引出的整个故事。我们看看《三体》是怎么写的: 中国,1967年。 “红色联合”对“四·二八兵团”总部大楼的攻击已持续了两天,他们的旗帜在大楼周围躁动地飘扬着,仿佛渴望干柴的火种。“红色联合”的指挥官心急如焚,他并不惧怕大楼的守卫者,那二百多名“四·二八”战士,与诞生于l966年初、经历过大检阅和大串联的“红色联合”相比要稚嫩许多。他怕的是大楼中那十几个大铁炉子,里面塞满了烈性炸药,用电雷管串联起来,他看不到它们,但能感觉到它们磁石般的存在,开关一合,玉石俱焚,而“四·二八”的那些小红卫兵们是有这个精神力量的。比起已经在风雨中成熟了许多的第一代红卫兵,新生的造反派们像火炭上的狼群,除了疯狂还是疯狂。 大楼顶上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那个美丽的女孩子挥动着一面“四·二八”的大旗,她的出现立刻招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射击的武器五花八门,有陈旧的美式卡宾枪、捷克式机枪和三八大盖,也有崭新的制式步枪和冲锋枪,连同那些梭标和大刀等冷兵器,构成了一部浓缩的近现代史。这个女孩儿挥舞着战旗,挥动着自己燃烧的青春,敌人将在这火焰中化为灰烬,理想世界明天就会在她那沸腾的热血中诞生……她陶醉在这鲜红灿烂的梦幻中,直到被一颗步枪子弹洞穿了胸膛,十五岁少女的胸膛是那么柔嫩,那颗子弹穿过后基本上没有减速,在她身后的空中发出一声啾鸣。年轻的红卫兵同她的旗帜一起从楼顶落下,她那轻盈的身体落得甚至比旗帜还慢,仿佛小鸟眷恋着天空。 1967年十五岁的少女差不过和我同龄,就像是当年我的‘红卫兵战友’。刘慈欣1963年出生,没赶上当年的武斗,但他坦承,他是受了电影《枫》的影响。他借书中当年的一个女红卫兵的嘴说出: 最近有一部电影,叫《枫》,结尾处,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站在死于武斗的红卫兵墓前,那孩子问大人:他们是烈士吗?大人说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敌人吗?大人说也不是;孩子再问:那除他们是什么?大人说:是历史。听到了吗?是历史!是历史了!” 在正式出版的《三体》书中。“疯狂年代”从开首第一章被推到了书的中间,不显眼的位置。我查了一下,在英文版中,“疯狂年代”又恢复了在开首的位置。这让我更相信,刘慈欣一定就是要让他的故事由那个“疯狂年代”引入的。 刘慈欣就是要写“文革”。书中在这个女红卫兵死去的同时,她的父亲,解放初自美归国的著名物理学家叶哲泰教授正在被批斗。曾是他的弟子,现同为物理系教授的妻子走上台揭发批判他。叶哲泰不肯承认‘相对论‘是反动的,不肯否认当代物理学的成就,被押解他的四个女红卫兵用带铜扣的宽皮带毒打致死,而他的大女儿,物理系研究生叶文洁在批斗台下目睹了这一切。 之后叶文洁经历了更多的人们的背叛和出卖,绝望于世间的丑陋,借在搜寻外星文明信号的‘红岸基地’工作之便,将地球信息透露给了搜寻更好生存星球的‘三体人’,引出了整个“三体”的故事。当然,这就是小说家言了。 刘慈欣在写浩淼的太空,在写许多光年外发生的故事,在写上下数亿年的时间间隔,但他的目光、他的心底,还是关注着当今,关注着人性,关注着发生在今天中国的故事。看他讲文革后叶文洁和当年打死她父亲的那几个女红卫兵见面的故事: 叶文洁多方查访当年打死父亲的那四个红卫兵,居然查到了她们中的三个。这三个人都是返城知青,现在她们都没有工作。叶文洁得知她们的地址后,分别给她们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约她们到当年父亲遇害的操场上谈谈。 叶文洁并没有什么复仇的打算,她想听到这些凶手的忏悔,看到哪怕是一点点人性的复归。 这天下午下课后,叶文浩在操场上等着她们。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几乎肯定她们是不会来的,但在约定的时间,三个老红卫兵来了。 叶文洁远远就认出了那三个人,因为她们都穿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绿军装。走近后,她发现这很可能就是她们当年在批判会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发白,有显眼的补丁。但除此以外,这三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与当年那三名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从她们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显然还有更多的东西。叶文洁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当年的整齐划一相比,她们之间的差异变大了。其中的一人变得很瘦小,当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还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弯,头发发黄,已显出一丝老态;另一位却变得十分粗壮,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体上扣不上扣子,她头发蓬乱,脸黑黑的,显然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致,只剩下粗鲁和麻木了;第三个女人身上倒还有些年轻时的影子,但她的一只袖管是空的,走路时荡来荡去。 三个老红卫兵走到叶文洁面前,面对着她站成了一排——当年,她们也是这样面对叶哲泰的——试图再现那早已忘却的尊严,但她们当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显然已荡然无存。瘦小女人的脸上有一种老鼠的表情,粗壮女人的脸上只有麻木,独臂女人的两眼望着天空。 “你以为我们不敢来?”粗壮女人挑衅似的问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见见面,过去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的。”叶文洁说。 “已经了结了,你应该听说过的。”瘦小女人说,她的声音尖尖的,仿佛时刻都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 “我是说从精神上。” “那你是准备听我们仔悔了?”粗壮女人问。 “你们不该忏悔吗?” “那谁对我们仟悔呢?”一直沉默的独臂女人说。 粗壮女人说:“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在清华附中的那张大字报上签过名,从大串联、大检阅到大武斗,从‘一司’、‘二司’、‘三司’到‘联动’、‘西纠’、‘东纠’,再到‘新北大公社’、‘红旗战斗队’和‘东方红’,我们经历过红卫兵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独臂女人接着说:“在清华校园的百日大武斗中,我们四个人,两个在‘井冈山’,两个在‘四·一四’。我曾经举着手榴弹冲向‘井冈山’的土造坦克,这只手被坦克轮子压碎了,当时血肉和骨头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岁啊。” “后来我们走向广阔天地了!”粗壮女人扬起双手说,“我们四个,两个去了陕西,两个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穷的地方。刚去的时候还意气风发呢,可日子久了,干完一天的农活,累得连衣服都洗不动;躺在漏雨的草屋里,听着远处的狼叫,慢慢从梦里回到现实。我们待在穷乡僻壤里,真是叫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啊。” 独臂女人呆呆地看着地面说:“有时,在荒山小径上,遇到了昔日的红卫兵战友,或是武斗中的敌人,双方互相看看,一样的衣衫破烂,一样的满身尘上和牛粪,相视无语啊。” “唐红静,”粗壮女人盯着叶文洁说,“就是那个朝你父亲的头抽了最要命一皮带的女孩儿,在黄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队里的羊冲走几只,队支书就冲知青们喊:革命小将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于是,红静就和另外三个知青跳下河去捞羊,那时还是凌汛,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呢!四个人全死了,谁知是淹死的还是冻死的。见到他们尸首的时候……我……我他妈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瘦小女人流着泪长叹一声:“后来回城了,可回来又怎么样呢?还是一无所有,回来的知青日子都不好过,而我们这样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前途,什么都没有了。” 距刘慈欣描述的叶文洁和当年的三个红卫兵的见面又过去三十多年了。这三个当年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后来的落魄潦倒、伤痕累累的女人或许已在穷病中死去,或许熬过了最初艰难的年头,有还过得去的晚年,在当今风行的广场舞中没准还有她们的身影,不是还有大妈们装扮成红军、八路军、红卫兵在各地,甚至全世界的广场上热舞吗? 难怪刘慈欣让叶文洁的绝望靠外星文明来解救了。“将宇宙间更高等的文明引入人类世界,终于成为叶文洁坚定不移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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