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邯郸三名十三岁的初中生残忍杀死同班同学的新闻爆发,各种专业和非专业的评论,甚至蹭热点的小视频铺天盖地。由于杀手是十四岁以下的非成年人,也带热了“人本善”或“人本恶”的争论,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人服膺所谓国学经典《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的教喻。我想,人性本是“恶”的,从原始人进化的漫长岁月中,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这是生存与繁衍的必需,这种恶斗就一代代写在人类的基因里传下来了。为了强化这种“恶”,伟大领袖曾谆谆教诲全社会,说斗争“其乐无穷”,需要“斗争哲学”。至于至今和谐社会里大多数人的善良温和,那一定是后天法治的规制、道德的规范、生存的社会环境的和顺,才养成了这类人的善良性格。在一个好社会大多数人变成好人,恶质社会则坏人大行其道,直至将社会变成地狱。中国的“文革十年”就是这种典型的恶质社会,在当局的鼓励激发下,人性恶极度爆棚,使“神州大地”变成了了修罗场。 家乡河南文革的转折点发生在1967年七月二十五日,之前河南三派群众组织:十大总部、二七公社、河造总缠斗不休,被召到北京“谈判”,这天中央文革一锤定音,判定之前一直被执掌河南的省军区镇压的二七公社为“革命组织”,保守派“十大总部”一朝崩解,河南的天变成二七公社晴朗的天,尤其七月二十二日江青在接见二七公社代表时对全国“造反派”发出了“文攻武卫”的号令,像是打开了邪恶无比的潘德拉魔盒,点燃了全国武斗大升级的烈火,河南二七造反派得“文化大革命江旗手”亲炙,自不会落人之后。 七月二十五日二七公社全面胜利前河南已有多场造反派保守派之间的武斗,但武斗还是处于“冷兵器”阶段:拳头、棍棒、尖刀、长矛,江青“文攻武卫”一声号令,河南省军区新领导和驻军领导心领神会,有组织拿出枪支武装造反派,但僧多粥少,造反派又有恃无恐,就开始抢夺解放军的枪支,甚至砸开军械库将枪支弹药搬运一空。由于造反派之间的权力分配(或分赃)不均,或者简单就是彼此抢夺枪支,武斗遍地开花了。由于用上了热兵器,武斗伤亡数目直线攀升,各单位职志于武斗的小团体相继产生。我读书初中的“尖刀排”就应时应运出笼了。 六六年夏文革开始,学校停课闹革命,市委很快派来了工作组,还是解放后政治运动的老套路,虽然校长书记靠边站了,工作组依靠的还是各个班级的团支部和班委会,这些都是出身好学习好又听话的好学生,由根红苗正时任校团委书记的老师统领,工作组撤走后还是这个机制领导学校的运动,但在批斗校领导黑帮老师和走向社会破四旧时,一些平常不守纪律学习差的学生开始崭露头角,对校领导和黑帮老师大打出手,借破四旧名义砸抄所谓地主资本家家庭时,肆意殴打被抄家者,这时潜伏在这类人基因中的恶的因素开始冒头了,并迅即得到“红司令”“要武”的鼓励指引,恶魔的狰狞面目成形了。 九月初我们学校出现了第一个反体制的群众组织,领头者曾是一个“好学生”,他有一个“大哥哥”在北京念大学,是北京最早期的老红卫兵,曾有幸站在红太阳818第一次接见红卫兵时的天安门城楼上。得哥哥传授,这个“好学生”打出了“造反”的大旗,旗下汇聚的既有也对“造反有理”有醒悟有理解,并想借机出头的各类学生,更多的是平常出身差学习不好、过去属于底层的学生,这类人有对抗体制的先天动力。能突破过去由班干部团支部为核心的学校旧机制,并不受约束的施展打砸抢暴力,让这类学生中潜伏的作恶基因一层层展露了出来。这样,学校由拥护旧机制的学生组成的组织,与打着“造反有理”大旗的组织两派对垒的局面成型了。很快,这两派组织分别投入到全省组织的两大阵营:保守派“十大总部”和造反派“二七公社”。 一九六七年春,省军区系统强势介入,宣布支持“十大总部”,将“二七公社”打入另册。二七不甘屈服,敢和“支左”掌权的省军区对抗,这与全国最上层“文革小组”的背后撑腰唆使有关,两派争执辩论甚至血腥武斗持续到了七月,就到了二七公社的晴朗的天。 在之前全省两派缠斗不休的日子里,虽然我校两派没有发生过武斗,但造反那一派的一些人看到社会上的武斗不断,还是意识到要为此做准备。不知什么机缘,他们认识了一个会些武功的社会青年,我和一些同学到过这个人的家,看他教同学们武功,大家都叫他“科哥”,科哥约有二十七八岁,蛮正常不带戾气的青年。 二七胜利后的文攻武卫,造反派合规不合规的拿到枪支,都自称是二七派的派系之间争斗升级,各学校造反派陆续精炼出了专职武斗的小团体,我们学校的就叫“尖刀排”,自然是由那些基因中嗜杀残忍,好勇斗狠的同学组成,核心就是之前在科哥家练武功的几个。那时很多武斗的目的是抢枪、抢汽车、抢广播器材,与理念和政治立场无甚大关系了。武斗团体也都开始抢占构筑据点。“尖刀排”占据了市中心的一家剧场。 尖刀排有了据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学校保守派“红旗纵队”的一号服务员从家里抓来,拖到地下室里毒打了一顿。“红旗纵队”核心是原工作组遗留的文革会成员,大都是文革前的班干部团支部,是拥护旧体制的,他们的一号敦厚稳重有能力,虽然得势时并没有对学校的造反组织有任何欺凌,但还是被尖刀排当成了一号敌人。一群十六七岁男孩对过去同学的围殴,与邯郸三个十三岁男孩残忍杀害同学并埋尸是一脉相承的,都是施暴者残忍基因的大爆棚。还好这个被围殴者的一个亲属是高中造反派小头目,将他从尖刀排手中救出,没酿成不可收拾的惨剧。 尖刀排一群半大小子占据剧场,天天舞枪弄棒,惨剧就不断了。一天传来消息,说全市最凶残的八技校武斗队要来抢枪,大家手忙脚乱,一个同学不慎枪走火,打穿天花板,将楼上的一个同学打死。一个同学摆弄手枪,枪炸膛,炸瞎了一只眼睛。尖刀排抢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开出去炫耀,那时的标配是两个女红卫兵一边一个,一手拉着车门一手举着驳壳枪,两个男斗士坐车头两边车灯上,手拿长枪或长矛。汽车开动起来,水箱漏水,车头右边的那位被热水一烫,滚到车下,被轧断了一条腿,脸在地上狠狠擦过,本来的英俊小生变成了瘸腿丑脸鬼。 一天下午我无聊走到尖刀排据点的剧场旁,看围了一群人,剧场南隔壁是原来的市体校,我在那里训练比赛过。走近一看,尖刀排的一群在围着体校的一个体操教练争执,推推搡搡,走进听了才知道,尖刀排说这个教练串通勾结八技校的武斗队要来抢枪。看到尖刀排的一员主将将机枪架到了体校房顶,虚张声势。正当混乱时,我校一个一年级学生将一把尖刀狠狠扎进教练屁股,鲜血喷涌而出,体校的两个女教练分开众人,搀起伤者往医院奔去。这个扎人的学生平素并不是尖刀排的,也与伤者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伤人完全是残忍基因的大展现,该生父亲是军分区的主要领导。 到了六八年上半年,河南的局势趋向平静了,武斗的两派联合了,流落到社会上的枪支也收缴了,尖刀排开始式微,临了尖刀排还干了一票大的。当年春天怕没学上的学生在城里闹事,将学生分派到农村,美其名曰“促进农村的斗批改”,我们学校分派的那个公社有一个自发的赌场,大白天露天在一处废弃的砖窑聚赌。尖刀排的余孽去抓赌,将赌棍们的现金一股脑儿卷走自肥。 六八年下半年军宣队进校,声称要追查六六年以来的“打砸抢”,这意味着红卫兵替红太阳打败政敌的使命彻底完结了,但那时最上边还是文革小组那帮人当道,并没有真查,走走过场。到了年底,红太阳大手一挥,将被称为“老三届”的在校初高中生全部驱赶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家做鸟兽散,“尖刀排”自然就销声匿迹了。已当上校革委会副主任的那个领头造反的学生领袖带队下到了“广阔天地”。本想还能有所作为,胼手胝足水里泥里摸爬滚打了一年多,就到了七零年初全国掀起的“一打三反”运动。一打三反,指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和“铺张浪费”,其实主要目的是“一打”,对象是各地残存反抗共产党权威的人,是毛泽东同意中共中央发出经周恩来主持起草的《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运动中把原本属于最高法院的死刑审核权下放到省一级,省一级只要把杀人人数报到中央备案即可。但有些省份又将此进一步下放,一直放到县一级都有权力宣布执行死刑,被判处死刑的一律立即执行,杀人无数。 运动一来地方官破案杀人可以邀功,家乡就制造出了一个“反革命纠合集团”大案。中国文字很巧妙,要指认“反革命集团”,须有集团的政治纲领和组织架构,但这两条都阙如,那就管这个集团叫“纠合”集团、即一群走到一起的人。向尖刀排骨干传授过武术的“科哥”被定为该“纠合集团”的二号人物,运动中“科哥”和被指派为“纠合集团”一号负责人的王姓社会青年都被判处死刑,立即五花大绑推出去枪毙了,追查罗织起来,已插队的一个尖刀排骨干被说成纠合集团的主要成员,被关起来审查。不知为什么那个领着同学下乡的原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也被划成了纠合集团的重要成员,被关押起来,日夜都有拿着枪的武装民兵轮班看守,连上厕所也不例外,他出身官宦人家,并没有暴力倾向。“一打三反”运动到一九七一年底被完全叫停,不知为什么这两个所谓的纠合集团重要成员同学直到一九七三年春才被从关押处放回家,也没有人给他们平反补偿,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或许掌权者心里会说,当时没把你们枪毙就算便宜你们了。这个学生领袖同学事后说他被关押时老母亲一夜白了头。 网上有一个流行语很有名: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今天一些坏的令人发指的老人们就有当年“尖刀排”还没死的一些人吧。这些人和邯郸那三个杀害同学的十三岁孩子都是“人性恶”和坚强遗传恶质基因的典型样本。 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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