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一部分之前发过,近读文山樵人的《梁山好汉为什么吃人》一文,想起之前在胡发云的小说《驼子要当红军》中看到的“吃人”的故事,增补到旧文中,重发。老礁 2012年《白鹿原》电影热播,找来看了,很遗憾电影只摘取了小说最前边黑娃和田小娥的爱情悲剧,而当年看小说原著最震撼我心灵的“白灵之死”电影完全没提。 小说中白灵是白家族长白嘉轩的女儿,出外读书接受进步思想,加入了共产党,抛弃家庭,割舍情人,历尽艰辛,却在红军根据地的肃反中被活埋了。看小说是如何描述的: (红军)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猛然发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 七八天后,又实施了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到,同样的下场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头批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 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白灵被活埋的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 《白鹿原》是小说,真事也有例子。看现在已是中共党内开明派的杜导正如何说: 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参与,是别的人做的,也是很残忍的。繁峙县柏家庄一个村干部被泽青岭据点的日本人叫去当了维持会会长。他的女儿参加我们的工作,是妇女抗日救国会的一个成员,姓杨,大概十六七岁,漂漂亮亮的。有一支游击队过来,她跟着游击队打游击,那个连长喜欢上她,两人开始交往。因为她的父亲是汉奸,她又和连长好,连队决定把她枪毙掉。那天晚上,开枪怕引起日本人注意,就把她推到沟里用石头砸死。这件事发生在1939年底到1940年初,是真实故事。 作家胡发云的《驼子要当红军》中也写到了吃人: (老红军)赵部长得了胃癌,查出来时已经转移。(老战友)立刻打电话让(女儿女婿)中欣两口子马上去医院探望。 中欣两口在病房里见到赵部长,他竟没有一点绝症病人的模样,谈起病情,赵部长说,我早知道要得这个病的。 中欣问为什么? 赵部长说,我做过造孽的事呢。 中欣说,什么事? 赵部长很诡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我吃过人。 那天晚上,赵部长讲了一个苦难又恐怖的故事。 1936年底,艰苦卓绝的万里长征结束了。一、二、四方面军先后抵达陕北。但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喘上一口气,上面又要红四方面军的主力西征,去往宁夏青海一带,扩展革命地盘,开辟国际通道。那支部队就是刚刚组建便永远消失了的西路军――那是当时红军最强大的一支部队。 西渡黄河的时候,部队被打散了,一部分突出重围撤回陕北,一部分被敌人打得七零八碎,被迫向大戈壁深处逃去。 大戈壁上,只有望不到边的石头和风沙,没有水,没有粮食,连可以取暖的柴草都找不到。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特别冷,冷到你一摸枪管,就会把手上的皮肉粘下来。那一带是宁青马家军的地盘。马家军大多是骑兵,人强马悍,熟悉环境,呼啦啦一阵风地来了,刀劈马蹋一阵,又呼啦啦一阵风地去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西路军战士,又冷又饿,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西路军中最著名的妇女先锋团,最先过黄河,也是最先遭难的。一路上都能看到她们被冻死被打死被糟蹋死的尸体。那些尸体后来又被狼群掏空,只剩下一些衣物碎片和一副副白骨,看了让人哭都哭不出来。那些没有死的女兵,被敌人抓去之后,也受尽凌辱,许多也被折腾死了。那都是一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女红军,她们刚刚跟着男人们一起走完了九死一生的长征路。 赵部长当时是连长,中欣的父亲就在他连里,那时他已经是排长了。他们连只剩下二三十人,一个个形同鬼魂,每天都有人倒下死去。一天,他们又遭遇到一支小股骑兵的袭扰――那时,马家军已经不把他们当一回事了,有时一个人骑了马就敢来冲他们放一阵子枪,然后玩儿一样离去。那天中午,太阳很好,他们便在晒得有些温热的低洼石滩上互相紧紧搂抱着打个盹。夜里他们是不敢睡着的,一睡着便会冻死。他们听见了大地远远传来的马蹄声,起身一望,天边有一股翻滚的尘土向他们逼来。赵部长说,打,总是一个活不成了。以往这种情况,他们常常将队伍分散,尽量避免和敌人发生冲突,即便被发现,也可以减少损失。但现在,他们已没有多少人可以分散了。中欣的父亲当时已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时他大概才十七八岁吧?正是要吃饭的时候。他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打,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算! 那几个骑兵没想到突然遇到这么猛烈的抵抗,也没摸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远远围着他们转了几圈,打了一声唿哨便撤了。撤了不久,忽然看见一个骑兵又返了回来,在刚才转过圈的地方寻什么,也许是他太没有把红军当一回事了,也许是他太专注于找东西,他渐渐走进了红军的射程。中欣的父亲一直在一块大石头后边用枪瞄着他,赵部长还以为他是防范敌人突然进攻。就在那时枪响了,那个骑兵从马上掉下来。赵部长狠狠骂了一句,小狗日谁要你开枪!中欣的父亲说,打那匹马吃。紧接着又开一枪。马受了惊,撇下主人跑掉了。红军端着枪围上去,那个骑兵没死,只是臂上受了伤,大家一拥而上,一瞬间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剥夺光――马枪、马刀、匕首、皮靴、皮帽、皮裤、皮袄、皮背心……剥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和一副裹脚布。战利品中最珍贵的是一包镆,就是西北人用来做肉夹馍的那种面饼,结结实实的小半斤一个,一共十来个,还有一砣干羊肉。一眨眼间,这些东西全进入的红军战士的肚子。吃完后才想起来,得马上逃走。敌人发现少了一个人,会回头来找的。俘虏怎么办,杀掉?还是放走?剐光了他的衣服,才发现那还是个孩子,虽然个子已不小了,但身上的皮肉还是嫩的,白白净净。望着一个个人模鬼样的红军战士,一边哆嗦一边发出小羊一样绝望的哭泣声。他胳膊上被穿了一个弹眼,血流不止。赵部长叫一个战士用那个骑兵的裹脚布给他把伤口扎紧,又扔了几件破衣服给他,说了一声,走!带上。 走到第三天,又有几个战士死了。那个受伤的骑兵又冷又饿,也是奄奄一息了。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过的,哪能这么走路呢?到后来几乎是让红军战士架着他在地上拖。队伍走到一片荆棘林子时,赵部长说,他想都没想,上去就朝那骑兵的脖子大血管处捅了一刀。那骑兵倒了下去,年轻的血喷了出来,直喷出几丈远。赵部长把刀交给中欣的父亲,去,把肉剔下来,一人一份。 荆棘林子里,满地都是冻脆了掉在地上的枝条。战士们用那些枝条烤肉。烤熟了,再分成七份,每天只能吃一份,多吃枪毙。 凭了那几十斤肉,他们走出了苍苍茫茫的大戈壁。 赵部长说,从那以后,他的胃里就有感觉。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两个鲜活的、美丽的少女的生命,一个是小说中的,一个是现实中的,就这样被“以革命的名义”吃掉了:活埋和用石头砸死,还有那个戈壁滩上真被吃掉的俘虏兵,要是鲁迅先生还在,他还用从书的字里行间搜寻“吃人”吗? 2015年初稿,2022年7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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