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就到了雷电交加的1966年,1966年5月16日通过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俗称“五.一六通知”,传达到党内17级以上干部,但全社会都察觉到了风暴来临前的压抑气息。《人民日报》等报刊于8月9日全文发表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俗称“十六条”,则正式向全国宣布“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十六条”第一条说:“当前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第二条说:“广大的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的干部,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这就为各色人等提供了无穷的想象空间。只要把那些十七年来作威作福的“当权派”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就可以清算他们的罪恶了,而一直被压在底层的“工农兵”是主力。这些“主力”们各人有各人的盘算,有人是真的被“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所蛊惑,要为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抛头颅洒热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有人是要找那些在十七年中压榨迫害过自己的当权派们讨回公道,甚至报仇雪恨;风雷激荡中有思考者就要去挖掘统治者的罪恶了,后来成为郑州大学学生领袖的党言川就如怒海中的尖峰冒了出来。
文革一开始,郑州大学的运动历程也是“学生造反、省委派工作组和校领导联手镇压、被迫撤工作组、炮制’文革会‘继续压制学生造反”的套路。8月2日,中文系四年级学生党言川等9人贴出《彻底揭发批判省委和省委工作组执行的右倾路线》的大字报,被“文革会”斥为“否定党的领导”,说党言川是“阴谋家、野心家”。8月6日,党言川等去北京,寻求中央对他们造反的支持。在北京开会的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接见了党言川一行,主动承担了河南问题的责任,明确表态要按照党中央的十六条决定搞好河南省的文革运动。8月15日,党言川等和刘建勋一同离京返回郑州。同日,党言川串联部分同学筹备成立“郑州大学文化革命联络委员会”,简称“郑大联委”,8月21日正式宣告成立。 就在这种紧锣密鼓中,郑州大学出现了一份轰动性的大字报,题目是“千刀万剐吴芝圃”,原作是信阳地区光山县一位青年学生,无情揭露时任河南省委书记的吴芝圃制造了“信阳事件”及信阳事件中最严重的“光山事件”。大字报说: 自1959年重阳节吃最后一口米饭,至1960年春,光山县4、50万人被打死饿死三分之一以上,甚至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在最严重的时侯,走一段路就会遇见几具尸体,妻离子散、全家自杀、全家饿死者数不胜数,人民遭到了大劫杀、财产遭到最大限度的破坏,其惨状不堪耳闻目睹,痛苦不堪回忆,笔墨无法描述!要知道1958、1959两年光山县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啊!可 是1959年连种子都一粒不剩地征走,抖一抖稻草,筛下几粒粮食也得上交,哪谈得上口粮! 这正如我们上回所说,整个信阳地区在三年饥荒期间惨不忍睹,这张大字报燃起了对吴芝圃等“当权派”的滔天愤怒。揭批吴芝圃等1958-1960年的罪行成了党言川和“郑大联委”造反的底色,也成了日后党言川、郑大联委、和“二七公社”遭到残酷镇压的深层原因。有意思的是,在中原大地由潘复生与吴芝圃争权引发的两条路线斗争,刘建勋接过与吴芝圃及死党斗争的接力棒,在文革的特殊形势下,传到了以党言川为首的年轻人手中。 “保皇者”们为了打击党言川和郑大联委,挖出了老党1962年的一封私人信件,那是他写给新乡师院的同学的。他在信里和同学说:你在第一封信中谈到你的学习心得和你对农村58—59年情况的看法,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追根求源是我们党中央在那几年犯了不小的“左”倾错误,……,三面红旗现在我们的党中央还想竭力地举起来,但是三面红旗中的两面已在很多人中失去了号召力,不用说工人、农民,就是在参加58—59年实际生产不多的我们这些青年学生中间,提起大跃进,心中就有些惶惶然,提起人民公社,就想起那种极度混乱的情况。像前几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最好还是不实行的好,我认为三面红旗已大体失去人心,要举起来,是有困难的了。 信里的话虽然还没有脱开那个年代套话的窠臼,但对“总路线”和“人民公社”的否定是显而易见的,说明当时仅有十八岁的党言川的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这就能找出他1966年应势扯旗造反的思想根源了。 事不宜迟,9月4日,“郑大联委”成立了“专揪吴芝圃战斗队”,在历史系二年级学生任延庆(联委主要头头之一)的带领下,十余人专程去广州揪原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在长期执掌中南局而又在中央正得势的陶铸等的包庇下,学生们没能把吴芝圃揪回河南批斗。 9月5日,“郑大联委”这个年轻的造反派组织联络召集了“省会各界革命群众炮打省委司令部黑线煽风点火大会”,来自郑州、开封、新乡、洛阳、许昌等地一百多个单位的工人、农民、干部学生及外地来郑串联的师生五万多人参加了大会。在这个会上,党言川和他的战友们毫不含糊地开始追究饿死三分之一人民的“信阳事件”,声讨以吴芝圃为首的前河南省委大刮浮夸风,高估产,高征购,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的“悲惨历史”,由于吴芝圃无法揪回,他们把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吴芝圃麾下作恶多端的赵文甫挂上“历史反革命”的牌子拉到主席台。所谓“历史反革命”,指的就是六零年饿死河南人的历史。在依然是共产党的统治下,在五万多人的集会上,大饥馑幸存者喷发出火山岩浆般的烈焰。文革开始时,杨蔚屏任省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是一开始派工作组和镇压早期造反学生的操盘手,这时已被揪斗下台。 正当此局势动荡之际,“郑大联委”召开大聚会的同日,中央一纸调令,将主政的刘建勋调离河南,平调北京,任中共中央华北局书记处书记,北京市委常务书记。比起封疆河南,算是失去实权了。刘建勋8月15日与赴京“上访”的党言川一行同车返回郑州,8月19日就发布了《我的一张大字报》,伟大领袖在8日5日发布了自己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宣布“文化革命”的炮口对准刘少奇等,刘建勋的大字报却是当年省委书记中的独一份,虽然事后有人回忆说大字报是刘建勋召集河南省委常委讨论定稿,以刘个人名义发表的。 刘建勋的大字报有十点,一言以蔽之,党言川没错,否定了之前省委对党言川等的压制,并支持群众起来造反。匆忙将刘建勋调离,或许只是刘少奇邓小平等不满刘支持群众造反的运作,因为一年多以后,老毛召见已重掌河南的刘建勋和纪登奎时说,他不知道刘建勋被调到北京。刘建勋离任,省长文敏生代理省委第一书记。 刘建勋当时高调支持造反派的心理已不可考,但内心对吴芝圃者流饿死那么多人的罪恶的愤恨,以及接触了党言川等造反学生,对他们的正义和动机的了解,一定是重要的因素。以后我们还会提到,刘建勋是务实的,也是有努力让治下的老百姓过上安稳生活的理念的。 几个月期间,如全国一样,河南各派群众组织蜂起,各种观点对立辩驳,省委从文敏生起,几个主要领导都呈不同面貌,采不同立场和算计,或明或暗表演博弈挣扎,到1967年1月,“郑大联委”仍不改初衷,串联省会各大专院校造反派再次组织了“专揪吴芝圃联络站”。一方面深入信阳等地调查材料,另一方面又派人赴广州揪吴芝圃。郑大联委始终坚持清算以吴芝圃为首的原河南省委左倾蛮干、大刮五风罪行的大方向,得到多数群众的支持。 为了整治全国运动的乱象,1967年1月,在毛泽东的指示下,军队开始介入全国各地的夺权运动,名字起得好,叫“三支两军”(“支持左派、支援工业、支援农业、军事管制、军事训练”)。1月2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名发出《关于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群众的决定》,强调军队要支持左派群众,以前军队不介入地方文革的指示一律作废。何运洪出场了。 何运洪,江西吉水人,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属林彪的四野,55年首次授衔时的少将,时任河南省军区第二政委(兼任第一政委的刘建勋已离任),在接到“军队介入地方文革,支持左派群众”的中央指示下,立即出动,支持他认定的的“左派”,实为最保守的“十大总部”,矛头对准造反最力的以“郑大联委”为首的一派。一月二十四日公安公社成立,二十五日何运洪亲自接见全部服务员,抓住了刀把子。何运洪操纵公安公社,由军区派干部领导,开始调查各大学造反派人员,决心进行大逮捕。一月三十日河南省军区武装游行,保守组织郑大战斗师紧跟。到郑大、河医门前,高喊:“镇压反革命组织,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口号。吹响了河南何运洪支持保守势力,向革命造反派进攻的号角。从此省委完全瘫痪,何运洪开始了领导河南文化革命的全部工作。 至今也还没人能厘清何运洪者流对“造反派”的刻骨仇恨是从哪里来,要剿灭之、屠戮之而后快。何运洪本属林彪的四野系统,一开始的文革应让他们得利的。也或许是秉承上司武汉军区陈再道等的立场,但更心狠手辣,也许是1949年以后军队镇压反革命,弹压民众骚乱的惯性。 为了应对对立各派的围剿和何运洪的压制,也是受上海“一月风暴”的感召,2月7日郑大联委、河医东方红、粮院联委、豫农红总、国棉六厂“工人赤卫队”、郑大附中红旗、第二砂轮厂“造联”、印染厂“八一”、新乡师院“八·一八”、洛阳“八·一六”等74个造反派组织,宣布联合成立“河南二七公社”。与之对立,在省军区的支持下,“郑工造反队”和“中医学院八三一”等成立“河南省造反派总指挥部”(简称“河造总”),和由保守组织“郑大战斗师”、“省直造总”等统称“十大总部”保守组织,在河南形成了“二七公社”、“河造总”、“十大总部”三足鼎立之势。 3月6日,河南省军区驻军、“河造总”、“十大总部”在市体育场召开“省会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新反扑誓师大会”。何运洪在会上宣布“郑大联委”为“非法组织”,“必须立即解散,停止一切活动”,“郑大联委中的一小撮头头,必须向河南人民低头认罪,必须交待他们的幕后策划人”。会后,省军区用飞机在全省散发《告全省人民书》。当时有谚“飞机撒传单,气死党言川”。大会之后,“郑大联委”以及全省二七派遭到残酷镇压,史称“二月黑风”。在此黑云压城之际,赵文甫多次给军区和何运洪写信输诚,说何运洪的讲话是“极其重要的文献”、“大长了无产阶级志气,大灭了保皇派威风”、“真正出现了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大民主”。赵文甫成了文革开始以来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一个被解放的前省委主要领导,而把刘建勋、文敏生、纪登奎视为打倒对象的走资派。 何运洪的节奏够快,3月8日,郑州市公安局发出四条《通令》: 1,非法组织“郑大联委”必须遵照军区决定立即解散,停止一切活动。组织中的一小撮头头,必须交代幕后策划人,向河南人民低头认罪。 2,“郑大联委”中的一小撮头头,限于本月15日前来郑州市公安局进行登记。凡是属于“郑大联委”的一切文件、资料、物资等,必须全部交出,不准转移,不准销毁。 3,凡是为“郑大联委”保存文件、资料、物资的单位、群众组织和个人,必须立即向公安局报告。资料全部交出。 4,大多数受欺骗、受蒙蔽的群众,要迅速觉醒,揭发“郑大联委”中的一切罪恶事实,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通令》最后说:“本通令自公布之日起生效。若有违反本通令上述各条者,一律以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论处”。 同日,属“十大总部”的省公安公社和郑州市公安局派员进驻郑州大学。在郑大东生活区树起了“非法组织郑大联委骨干分子登记站”的大牌子,勒令200多名“联委”成员前往登记,投案自首,交待罪恶,48小时内写出像样的检查。在化学系,“联委”成员必须填写“非法郑大联委成员罪恶登记表”。在历史系,50名“联委”成员中3人被捕,10人被公安局勒令登记,38人被斗,102人次被搜查,大字报点名40-50人,写检查113份,4340页。在斗争中,40多名联委学生被投入监狱。3月9日,党言川在商丘被捕。接着,开封师院“八·二四”负责人陈红兵、郑棉六厂工人赤卫队负责人申茂功相继被捕。被省军区何运洪支持的反对“二七公社”的“十大总部”还编了顺口溜传唱: 二七公社大杂烩, 牛鬼蛇神排成队。 党言川,做队长, 一二三,打砸抢。 这个由何运洪发令,“公安公社”操刀的镇压扫荡“二七公社”的行动从省会郑州和开封启动,很快传遍全省城乡,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何运洪的屠刀鲜血淋漓,史称“二月黑风”。 笔者父母单位一个中层领导、上过朝鲜战场的转业军官,持“二七”观点与反对者“辩论”,被扭送公安机关,这是那个年代抓捕的惯例,第二天家属收到通知到公安局领人,看到的是一具伤痕累累的死尸,公安局说死因是“自杀”。这样的事例那时在河南城乡数不胜数,对立两派都记下了一笔笔对方欠下的血债。由文革引起,何运洪者流挑动的从上到下两派的仇恨直到今天也还未能完全消弭。 迄今没有发现任何何运洪与吴芝圃历史上的渊源的史料,但看到赵文甫热切投入何运洪的怀抱,将刘建勋列为他们的首要打击对象,足见他们在理念上是相通的。揭发控诉吴芝圃挖了他们的祖坟,砸了他们的牌位,直指1949年以后左倾路线给河南人民造成的深重苦难,他们岂能甘心,岂能不疯狂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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