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嫁(上) 马婶被大家热议是因为她告发了丈夫,此前农场的这个分场里没几个人认识她。消息不胫而走,于是每个青年宿舍里的“知青”们都议论纷纷。在二十多人住一间房子的大通铺上有人这样介绍:“就是在家属队干活的一个挺精神、挺面善的女的,看起来有点老气,其实才三十多岁。她是我们刚到农场那年改嫁过来的。丈夫是个农工,叫马克海,喂牛的。他偷了些饲料回家打算喂猪,马婶要他立即送回去,丈夫不干,这就检举了。” 什么是“农工”?这个农场曾是劳改农场,被判刑的犯人们到此地服刑期间“通过劳动改造思想”。犯人刑满释放后政府监狱管理部门便要求他们“原地就业”,成为“就业农工”。1960年代末中国大陆掀起“上山下乡”运动,城里的“知识青年”大批来到农村,也来到这个劳改农场。当时政府有关部门将劳改犯转到其他地方服刑,大部分农工遣散回乡。“知青”就安顿下来。少数留在农场的农工们大多都是木匠、铁匠、泥瓦匠和喂养牲畜的,并不跟“知青”在一起干活,所以农场里平日不常看得见他们的身影。所谓“家属队”一般都是农工的妻子,他们也在农场干些农活挣些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马婶就是家属队中的一员。 因为农工的孩子们都叫她马婶,所以“知青”也这么顺嘴叫。“我见过那女人。”一“知青”靠在自己的行李卷上抽着烟说。“马婶和别的家属看起来不一样。别的老娘们儿邋里邋遢,头发乱成一团的没个人样。她总是穿戴整齐,头上梳得光光的戴个很旧的头巾。”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成天在地里干苦活,风吹日晒雨淋,累得个腰酸背痛。” “人家这叫精神面貌。” “算了吧你。我宁肯多挣些钱。而且我也不想在农场干农活。哎,你还别说,他男人马克海跟她可不一样,成天脏乎乎的。” 马婶其实年轻时很漂亮,浓眉大眼,挺直的腰板,高个儿,现在看着老主要是因为憔悴。马克海和马婶不般配,他脸色灰白,肿眼泡,总是不自觉地把双手揣在袖筒里,驼着个背。 “那为什么马婶嫁给他了呢?” “你这话问的,人家那是改嫁。没办法。一个寡妇带四个孩子。嫁给谁呀?” 真是这么回事儿。五年前马婶,不,那时人们叫她秀英,生活在县城里,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她在操持家务带孩子,丈夫虽然收入不多,日子倒是很和美。没料到丈夫忽然得了癌症,拖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撇下她和四个孩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时媒婆登门介绍了马克海。 人家是这样介绍的:农场职工马克海是老单身,没拖累。年岁大些,可人很老实。农场吃得比县城好,花销小。他不嫌弃你拖着四个孩子,这是大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就这样,秀英改嫁,带着四个孩子到了离县城二百里地的农场变成了马婶。 媒婆总是说得天花乱坠,这秀英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有始料不及的事情。比如马克海是劳改犯刑满就业的农工,岁数比她大将近二十岁,身体也不是很好。他工资相当微薄,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真是捉襟见肘。 那个年代的中国大陆非常讲究“出身”。刑满释放的就业农工的政治地位之低下可想而知。马克海岁数这么大也让秀英心里堵。但为了四个孩子她什么都能忍。四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人见人夸,人见人爱。大的十一岁,小的才五岁。秀英叹口气,孩子一定要养大成人。 马克海的偷窃被农场这个分场的干部惩罚,大冬天的派他去农场专门的水利队去挖排水渠。此地是中国最北边的黑龙江北部,冬天最冷时气温会在零下四十摄氏度。在冰冻两米多深的低洼地挖水渠的艰苦程度可想而知。马克海年岁较大,身体欠佳,没干多少日子就得了病,而且是一病不起,半年后竟一命呜呼。 马婶带着四个孩子可怎么过?她伤心流泪,真没想到精心伺候了半年,这第二个丈夫又走了。这是什么命呀?!分场里都在议论。有人说她害死了丈夫。是啊,如果她不去检举马克海偷公家的饲料喂自家的猪,农场干部也不会惩罚马克海大冬天去挖排水渠。原来马克海就有肾病,一劳累,吃住都差,病情就加重。人送到总场医院,大夫说“没什么好办法,回家慢慢养吧”。其实当时已经是尿毒症了。农场医院医疗条件差,没有能力治疗这种重症病人。马克海在家躺着的那好几个月实际上就是等死了。说闲话的人不说马婶如何精心伺候马克海,端屎端尿,白天还得出工干活挣钱,却说她有意害死马克海。 马婶默默地流泪什么也不说,这心里并没有为告发丈夫后悔。“别人说闲话咱封不上人家的嘴,随便他们怎么讲。可人就是要活得堂堂正正,偷偷摸摸算下等人的事情。人穷也要有志气,不能让人在后面用手戳脊梁杆子。”马婶,您这是何苦呢?农场生活不怎么样,您这带着四个孩子嫁给马克海,他说什么没有?挣不了几个钱,养活一大家子人,人家马克海从喂牛的地方拿点饲料回来喂自家的猪,这是顾家呀!把猪养大了卖了钱是他自己得吗?您到是活得有志气呢,这么一告,马克海遭到惩罚,天寒地冻去外边挖排水渠去了。谁不知道那是个要命的活儿?农场干部管你就业农工的死活吗?他们自己明着从晒谷场往自己家里拿喂的猪的饲料,您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自己丈夫偷点就不行?您看见马克海往家拿公家的饲料,可以说“下次可别干了”,或者说“可别让别人看见了”。看看,您这么去告发有什么好?您是就业农工家属地位改变不了;马克海本来就有前科,农场干部知道他偷饲料,那还不是想怎么整治他就怎么整治?行了,马克海死了,你们娘几个有志气“冻死迎风站吧”。唉,我说马婶,您怎么就不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 这些话阴不阴,阳不阳,马婶知道了像针在扎心。还有更难听的话哪:她这人克夫,嫁了两次都把丈夫克死啦。 天塌下来,地接着!马婶哭够了,眼泪哭干了,跺跺脚,“发昏当不了死,我活着就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孩子们一定要养大成人。”洗把脸,穿戴得利利索索的出去干活挣钱去。 分场里根据马婶的困难情况给她转成正式职工,工资比原来多了一点。可要养活四个孩子还是非常艰难。大儿子已经十六岁,正在总场中学住校读高中。那个懂事的孩子告诉妈妈,说他不想再读书了,要回分场下地干活,跟妈妈一起挣钱养家。 “你敢!”马婶大喝一声。“你要有出息就得去读书。识文断字多,知道天下的道理就多。你要真的让妈高兴,就先得高中毕业。家里的事你是个孩子别管。我顶得下来。”大儿子见拗不过妈妈,就每个星期日都从总场中学赶回家帮助家里干活,节假日更上不落空。他是个多么孝顺董事的孩子。 开春的时候马婶买了两个小猪崽喂养,还养了很多鸡和鹅。三个在家的孩子也懂事,下了学就到野地里采猪食菜。下工回到家,她又是做饭又是烀猪食,干家务,洗洗涮涮,每天忙到深夜,倒下睡觉时累得跟要死了一样。第二天一亮,又强撑着爬起来跟着人群精神抖擞地下地出工。 然而祸不单行,更大的不幸落在马婶头上,马克海去世不到半年,她大儿子被人开枪误伤死去。 那天清晨总场中学住校的学生们还都没起床。有个总场干部的孩子拿着杆巡逻民兵的步枪进宿舍摆弄。马婶的大儿子正躺在床上,见摆弄枪的小子手里有子弹并压进枪膛,就说“你可千万别走火”。他这一说,那小子就真的走了火!一枪从马婶大儿子左腹部打进,从右后背穿出。 “打着我了!”马婶的大儿子惊叫一声,当时就跳了起来。血象泉眼一样从这个健壮的少年身上流淌出来。他马上下地就往医院跑,但没跑几十步就不行了。开枪走火的小子也慌了神,背起马婶的大儿子就往医院狂奔。医院的大夫们一见立刻进行抢救,抬到手术台上开腹探伤。肠子和胃被穿了洞,脾脏也受了伤,右肺也穿了个眼。内脏受伤太多!而且急需输血。 总场医院那点血浆很快就用光了。医院马上给马婶所在分场打电话,让马婶前来探望。他们还要求分场的干部多拉些人来献血。 马婶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当时就昏了过去。她被人架上了汽车立刻前往总场。她到的时候大儿子因失血过多已经看不见东西,但还能喃喃地说话。他知道心急如焚的妈妈来了,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妈妈您别害怕,一点小伤,很快就会好的。跟没事人一样……” “孩子,你没事。我知道,你会好的,妈知道。”马婶流着眼泪说。 从分场来的人们忙着验血型,跟着鲜血源源不断地输入孩子的身体。可是枪伤伤到的内脏创面太大,再健壮的人也扛不过去。手术后几个钟头,孩子的呼吸渐渐停止了。马婶再次昏了过去。 这次打击让马婶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她完全垮了。就在这个时刻,人们发现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开始帮助马婶料理家务,不进房间,也不说话,光在外边忙活。他就是骆子俊,人称老骆。 老骆是分场的木匠,手巧也有力气。他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中国大陆合作化运动时,村子里私人养的牲口都归了“合作社”。骆子俊当时二十岁,血气方刚,见自己养的大骡子不明不白地归了公,咽不下这口气,拿着铁杠子把这骡子的腿给打断了。为此他因“残害合作社大牲畜”触犯法律,被判五年徒刑。刑满后在农场就业,这样算起来他的年龄和马婶差不多。 在分场的就业农工里骆子俊以讲义气、倔强著称,人也非常正直。为此那些平日对就业农工颐指气使的分场干部们对他都有几分尊重。这么说起来他也不老呀?大概是因为人长得黑,总是胡子拉碴,成天没有笑模样吧,所以人们愿意叫他老骆。 他被判刑的时候还没结婚,刑满就业后,靠自己微薄的收入慢慢攒钱多年,三十多岁了准备回乡去讨个老婆。就在这时马婶嫁给马克海来到分场里。此后骆子俊再不提回乡讨老婆的事儿,而且尽可能地帮助马婶。很明显,骆子俊是看上马婶了。这可有点“烟袋锅子――一头热”,而且那是1969年呀。这是“文革”的岁月,一个病态的,老百姓似乎只能禁欲的年代,你骆子俊怎么敢这样想? 想都不能想吗?!只是无法表白而已。他真是倔,心里爱上一个人就不想骗自己,委屈自己。怎么解释?那就是:既然自己心里爱上一个人了,就不能再回老家去找个黄花闺女当老婆。那样肯定不会对人家好,对比起人家,也对不起自己。那怎么办?只能默默地爱,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爱。 马婶是女人,早看出来了。老骆有空闲时间的时候,动不动就找个茬儿帮她挆柴火,料理菜园子什么的。春秋两季分场里对农工住家普遍修整,老骆到了马克海家干活是格外地精心。马婶在没人的时候会和很感激地谢谢他,同时也说“你的好意我知道,可老这样,别人说闲话就不好了”。老骆则脸上出现点儿笑模样,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走了。以后还是照样尽量帮助马婶。这一晃就是五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