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信永存――记郑子刚 大家都叫他黑子;肤色也确实偏黑。他有一双永远炯炯有神的眼睛。记得我1985年结婚后,年底黑子、章毅和小平(孙立平)来家一聚。我本不想张扬婚事,但那天去小平家歇脚,正好赶上黑子也在。他劈头就问“半疯你结婚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啊”。我一下红着脸尴尬起来。跟着黑子和小平便追问找的什么人。我说是个大夫。他们便笑,说“你是得有个大夫看着”;一听说我妻子还是神经科的,他们更是放声大笑。我赶紧解释“神经科和精神科不是一回事儿”。他俩只是前仰后合,连说“不用解释了,不用解释了”。看看,我在农场总耍半疯,给哥们儿们的印象太深。接下来黑子就说“哥儿几个怎么也得到你家聚一聚”。他猜到我不想张扬的心思,就说:“就我和小平去。”我当时就应了下来,想想我又决定叫上章毅,因为我俩是发小,在农场也最好。 聚会那天我在家准备的菜太不对路子。红烧肉,而且还是五花肉的那种红烧肉一大锅。牛肉烧萝卜也是一大盆。桌面上没蔬菜,都是一盘盘的肉。我本打算出去买散装啤酒的,结果附近酒馆里没有,我就买了二十多瓶啤酒,都给打开放到一个巨大的塑料桶里,充当“散装啤酒”。另外还预备了老白干。 那天下午黑子第一个来,发现我预备的“农场伙食”就忍不住乐。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后来小平来了,嚷嚷道:“半疯你怎么还认为我们是在农场呀?这么多油水谁吃得进去?你怎么把瓶装啤酒都倒在大塑料桶里呀?这不是糟蹋瓶装啤酒吗?”在一边的黑子只是乐。他肯定明白我的“农场情结”。 章毅到了我们就开始吃喝。我妻子那天医院下班晚,我们反正是哥们儿聚会,就先喝上了。当时我央告哥儿几个,到时候我妻子回来时,嘴上要有个站岗的,别当面把我在农场的“耍半疯”的事儿“抖落”出来。他们满口答应,可到时候喝得高兴,就开始说我在农场的事儿,哥儿几个只管大笑,我这心里直打鼓;因为那些个事情确实有些出格和令人哭笑不得。 妻子后来说,他第一眼看见黑子,就觉得他目光炯炯。是的,黑子那时真帅气。大家见我妻子进门,都起身祝贺我俩结婚。妻子让他们赶紧入座继续喝酒,进里屋去脱大衣。这当口黑子看着我笑,悄声说“半疯你真是找个好老婆;我第一眼就敢断定”。他满脸都是满意和真诚的笑容。 那天大家都喝高了,半夜后晃晃悠悠地走了,意犹未尽。后来章毅告诉我,三个人出门骑车到了十字路口相互撞在一起,都摔倒在街心花池子里去了;要不是天冷,我们就打算睡在那儿了。想起这些往事我忍不住乐。 我是到农场两年多以后才和黑子朝夕相处的,那是1972年初。那时起我们在一起下大田干农活。我干活非常的卖力气,其实我心里是有“小算盘”的,希望以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积极要求(政治)进步”,幻想得到“工农兵上大学”的机会。这我必定是徒劳的,自己没有“后门”,“出身”又是糟得不能再糟,单凭“个人表现”怎么能成功呢?当时在连队里,像我这种想法的人不仅仅我一个,北京“知青”中有一批人这样“憨大兮兮”。黑子干活时也特别肯干,无论铲地还是割地都是名列前茅,但他平日里绝不“积极要求进步”,永远的我行我素。或许你会不解,既然如此,何必卖力气干活?我的理解,他完全是出于自尊。黑子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自尊他是冻死迎风站的主儿;也从不顾及他人是如何看待。我记得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人的喜怒哀乐不是我的人生准则。 黑子是我的思想启蒙者。我记得一次他曾直截了当地敞开心扉谈政治观点,非常的大胆。其实那时我们双方家长虽然是世交,可我们两人彼此还并不特别了解,而况当时是1970年代初的极左政治氛围之下。 那是一个公休日的上午,我俩到宿舍前方的小河沟涮洗各自的衣物。洗好衣物,我俩在初夏的阳光下惬意地吸着烟休息。这时他谈起了他母亲近日来的一封信。当时我们都知道各自的母亲在“文革”中被定为共产党的“叛徒”,而且都与“皖南事变”有关。他母亲来信说,如果中国同“苏修”发生了战争,我们这些年轻人都会从军打仗;假如面临被俘,一定要自杀,免得日后受辱(可见“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的没人性)。我当时随口说“那是肯定的”。然而黑子冷笑了一下说:“我绝不为这个政权卖命。”随后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说实话,我当时大吃一惊,甚至感到莫名的恐惧;几乎不敢正视黑子的眼睛。后来黑子什么也没说,我们转向别的话题。看来,当时他实在不忍我的思想被愚弄到如此地步。他为什么如此大胆?因为他自信他的个人魅力对我的影响力。 多少个夜晚,他和我在自制油灯下促膝谈心。我们无话不谈,从家乡菜(我们都是浙江人)到对女人的评价,到对小说人物的看法;还有就是哲学。老实说,现在我也不喜欢读哲学,我永远也不耐烦那些立意深奥的长句;可黑子却谈得津津有味。他向我讲解狄德罗、卢梭、拉莫和孟德斯鸠;这时我就整个一个傻。我揣测黑子知道我什么都不懂,但他愿意详尽地解释下去,因为他对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的启蒙学者的“百科全书派”景仰;景仰为自由、平等、博爱的民主先驱们大声疾呼的无畏精神;为此他要宣泄内心的激动。我有一天读到某卷“世界历史”中描绘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的口号。记得那口号是:“前进,前进,前进,把贵族都吊死在灯杆上。”黑子听完后兴奋异常;他的内心是渴望激情岁月的。 然而现实是严酷的。我们的“知青”生活即沉闷又没有希望。那是快要结束农场生活的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俩在西红柿地溜达,寻找些剩在地里的西红柿。我们谈起了德国作家雷马克写的《西线无战事》。小说的结尾描绘到,主人公保罗在战壕里正为一只鸟儿画速写的时候,忽然被一颗不知道什么方向飞来的流弹击中倒在地上,永远离开了他眷恋的人生。当天德军和法军的西部前线的头条新闻都是“西部前线平安无事”。说到这儿,我痛惜保罗年轻生命的嘎然而止;感叹战争的残酷。而黑子则微笑着沉吟。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认为保罗解脱了痛苦”。我当时十分的不解。 黑子是这样解释的:书中保罗曾表述过这样的意思,他高中毕业就凭着满腔爱国热情,和同伴们从军到了西部前线,与英法联军进行殊死的战斗。事后他是越来越彷徨,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但他也深深明白自己的困境,他思想意识上所遭遇的困境。保罗说,他们之前的一代人也会参与战争,但战后他们会重新回到自己以往的,也就是战争之前的生活之中。他们是如此地熟悉以往的生活,战争会被他们渐渐遗忘。在他们之后的一代人,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当然也就无从谈起对战争的认识,也可以说他们根本就不懂得这场残酷的战争。然而我们这一代人,刚刚涉世就步入战争,我们只要还活着,就感情来说,只能活在以往战争之中。战后,我们对一个和平的世界将无所适从。有些人会慢慢地适应,有些人会不自觉地拒绝融入和平的生活环境,还有一些人将永远无法融合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始终处于迷惘之中。 黑子看到我的疑惑,只是简单地笑笑。当时我只记得我们捡了许多西红柿,准备到什么地方打点儿“野食”(其实就是偷鸡鸭鹅)好好吃一顿。后来我意识到,他用保罗的话影射“知青”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是的,到现在我仍有着永远无法释怀的“知青”情结,是个“终生携带者”。 黑子呢?其实当时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并没有和我讲,知道说出来我也会根本无法理解。多少年后,我在和黑子的二姐闲谈的时候才知道,黑子原本就打算永远生活在农场的。他说自己生活在农场,也不打算结婚,到时候领养个小男孩儿。平日干干活,画画儿。就这样打发日子。他这样打算,就是要有意识地避免成为当代的“保罗”。当然,后来他意识到农场并非“世外桃源”,也只好作为最后一批返城才北京“知青”回到城市。其实他是特别厌恶城市的市侩般的生活气氛。现在我明白,他对人类社会的看法基本是“灰色”的,不抱希望的。他潜意识里要当当代的画家高更(是为了艺术多少年都生活在西印度群岛的一位杰出画家,活着的时候只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自在)。 大家知道,“知青”生活的格调往往是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但我一直暗自庆幸这段沉闷的岁月是和黑子生活在一起。有他在,宿舍里总会有即兴而来的欢乐。我想起当年六分场四连的排球队。这匹“黑马”最终以分场主力的身份赢得农场冠军。可是你要知道,场上的人们原来根本就不会打排球,第一次在分场各连队比赛中,他们的无比笨拙引来观众的哄堂大笑。后来四连以任铁生和章毅为首的人们决心雪耻,夏天每天繁重的农活后还坚持在自建的训练场上喝五吆六地训练到夜晚。其中作为组织者的黑子的作用极为突出。他其实体育天赋不怎么样;可他天生的热情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保持高昂的训练士气。 在宿舍里,黑子总是一扫宿舍里颓唐的空气,无论是喝酒还是打牌,总能让宿舍里重新点起一缕缕生气。黑子最擅长讲故事,我记得多少个夜晚,宿舍里的人们都静悄悄地听他讲“基督山伯爵”或者是“九三年”,要不就是“悲惨世界”等等。 常常有这样的场面,哥儿几个都醉倒在大通铺上。黑子还在大声吆喝:“来呀,再喝点儿。酒真是个好东西,能驱赶黑暗。”那时黑子的下酒菜只剩下一个白菜帮子。黑子,你是否还记得,你的“半疯”酩酊大醉后,把你箱子里的两条烟都发光,他骑着个条凳,非说那时“战马”?其实你一直跟着“半疯”,看到他醉酒的荒唐举动忍俊不禁。黑子,你是否记得,我们在连队的三号地“设伏”。“老任铁”持枪隐藏在草甸子的深草中,你我在几百米开外的榛柴中驱赶狍子?黑子,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扛着自制炸药趟过科洛河,炸了些鱼就在河边熬鱼汤?你总带着我们尽可能地寻找生活的乐趣,并感染着大家,让我们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 那天,你和小云子在科洛河谷的一个“泡子”里炸了一麻袋一种叫做“船钉”的小鱼,二十几里路两国人轮流扛回来,一路兴致勃勃。我们看到你们时,虽然两人都累得几乎瘫倒,却高声唱到“晚上回来鱼满舱”。我洗那些鱼永了整整一个白天。洗好得鱼放在一米半见方的桌子上有十几厘米厚!哈哈,晾干的鱼干是我们最好的下酒菜。 黑子是天才的组织者,宿舍里的人们在他的策划带领下,干着一出出让周围人啼笑皆非,难以想象的恶作剧。然而他又是极具同情心的人,农场的连队里一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都会让他惦念。 那些难忘的岁月啊…… 黑子,你的歌声还一直响在我耳边。你爱唱“遥远的大地一片白茫茫,银色的树林静悄悄,亲爱的人们我们相会,哪怕是半点钟也好”。你在原野上引吭高歌“手风琴伴唱新的曲调,手风琴歌声四处传扬;他从那日古利山上起飞,直到那辽阔的海面上”。 黑子,你总是那么自信,侃侃而谈,感染着大家。你总是在人生中追求,充满自信地追求精神上的享受。 突然得到你因肝硬变大出血去世的消息时,我开始还非常理智,因为早就知道你在生病,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后来我无法平静,夜晚也无法入睡,当年我们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又不断在眼前闪过,仍是那样的清晰。这时眼泪便不可抑制地流淌,像冲破堤坝的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我知道你会不以为然,你见不得哥们儿为你哭泣,你会安慰我……可我还是倍感孤独…… 好在,你将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早晚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左起第三个坐在地上的人是郑子刚;接下来是章毅和小平;我站在最右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