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二) 整个晚上林雨声都没有睡好,虽然两次起来吃安定(轻度镇静药);时差没倒过来是一方面,刘芸的影子又搅得他心神不宁。早上不到八点,姐姐和姐夫都出了门,他们虽然都退休了,但单位还在返聘。过了一会儿他懒洋洋地刚起来,头昏昏然,随便吃了点早点,接着手机就响上了,他立刻猜到是刘芸打来的,顿时浑身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喂”了一声,声音都有点发颤。 “雨声?我…我是小芸。” 还是二、三十年前那个“小芸”吗?“(你)声音一点没变。你…什么时候来的?”雨声没话找话客套着。 “来了有两天了……知道你这次回来……到(铁路局)招待所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他们呢?”雨声指听刘芸随行一起来到原哈尔滨“知青”。 “(他们)住农垦局招待所了。今天他们都出去玩儿去了。我住铁路局的,是新建的。”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 “我等你呢。你这人……二十多年没见了,怎么还那么不通人情世故?我告诉你怎么走。”刘芸这声调和在农场时一样。 “哎,(你姐姐)刘萍和建兴哥(刘萍的丈夫)怎么没来?” “建兴哥在单位是头儿,脱不开身。我姐忙着看孙子,也来不了。见面再聊吧。快来吧。” 打完手机,林雨声匆匆出门。在地铁车厢里,偶尔“哐嘡、哐嘡”的响声让他回忆起当年是“知青”时坐火车。他在农场最后两年冬天回北京探亲,总是和刘芸、刘萍和刘萍的男朋友建兴一起先上哈尔滨。在她家住两天,然后再回北京。他管刘芸的父母叫刘叔、刘婶。记得那时1976年第一次去刘芸家,他和建兴真算当了一回搬运工。那年月除了北京,其他大城市食品供应相当差。刘萍、刘芸姐妹俩回家探亲前,带着她们的男朋友在分场和周围的屯子里分别买了面粉、豆油、猪肉、粉条和白酒。那年头,“知青”乘火车回家过节是铁路上的一大景观,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两棒小伙子可是没少卖力气,上火车的时候这通玩儿命,两个女孩子连同大包小包统统都是从人群的头上过来的。他和建兴在车厢里相当莽撞,动不动就要上手和周围的人喊叫着打架。胳膊根儿粗啊,再说当着女朋友的面也得是条汉子。 她那个当老列车长的父亲正在家休息呢,一见两个女儿领着两个棒小伙子上家来,高兴坏了,“哎呀,咋拿那老些东西呢?知道你们这两天就到。”随后朝 小儿子大叫:“小岩哪,快去车站(自行车存车处)把你妈喊来,叫她请个假赶紧回家,就说娘‘家且儿’(娘家且儿是东北话,意思是来老家的客人来了)到家啦。”林雨声忙叫“刘叔”,刘芸父亲是个矮胖子,笑眯眯地仔细打量着他,直个劲地念叨“多好的小伙子,多好的小伙子,在农场尽捣蛋吧?越调皮的孩子就越聪明”。跟着又用拳头敲打建兴宽阔的胸脯,“嘿嘿,长这么大个子,多棒的小伙子!”看来刘芸在家信中早就把林雨声仔仔细细地介绍个“底儿掉”。想到这儿,林雨声不觉一乐,又暗自叹息。 刘芸住的招待所是新建的,林雨声没去过。他按照地址找去,远远看见那座楼,心“扑通扑通”地跳,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害怕。怕什么呢? 在刘芸住的房间门口,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举起手竟犹豫起来,下意识地不敢敲门。他忙上下看看自己的衣着。忽然,门开了。刘芸就在眼前。“觉得你在门口。”刘芸一笑。 她还是那么漂亮。雨声愣怔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死盯着看什么看?老太婆了,有什么好看的?进来呀?” 她是精心打扮过的。淡妆。真是风韵犹存。“您还老?头发还是又密又黑。看我都老成什么样儿啦?”林雨声一下子显出了农场时的劲头,莫名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不少。 “哪儿呀?我染发了。都花白了。人老得可真快。别在门口逗咳嗽了。快进屋来呀。”这是一间四人住的房间。刘芸坐在自己睡觉的床上。“我睡这儿。那三个人是列车员,我们都认识。都出去玩去了。随便坐吧。” “坐这儿没关系吧?”林雨声小心翼翼指着刘芸旁边的床。 “咋变得客气了呢?二十多年在美国洋面包没白吃。调教的人成了谦谦君子了。” “就算谦谦君子到了美国也只能变成小人。嘿嘿……”他来了这么一句,坐下又冷了场。林雨声仔细地打量二十七年没见面的刘芸。她原来是个稍稍丰满的女孩儿,现在人显得苗条。一身紫色白花的长袖连衣裙,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挺显眼,耳朵上挂着小小的耳环,浓密的头发挽个纂用个带花的大卡子别在头上。刘芸肤色较黑,衣着搭配得挺好,长长的眼睛和细细的眉毛特别中看。她是个爱美的人。她说自己老了?嗯,眼角确实有些不易察觉的鱼眼纹。 “您看咱老成什么样了?这我这眼泡肿的,乍一看像龙井鱼。在美国的甜酸苦辣都藏在这两眼袋里了。您比我看起来年轻多了,现在走街上,回头率还会很高。”林雨声故作轻松地调侃。 要是在三十年前,刘芸保准是林雨声调侃效果最好的听众,会哈哈笑,但现在她只是微微一笑,“你再咋变也是林雨生,我不会认不出来的……讲讲你这些年的经历吧。这么多年你过得挺好的吧?” “嗨,其实平平淡淡。不知不觉人就老了。你呢?” “我还不是一样?想到一下子五十出头了。这些年都想不起来是怎么过的了。很快我们这辈子就过完了。” “你爸爸他……” “哎,过世十年了。退休不久就得了脑血栓。人救过来了,可恢复得不好。开始还能勉强走走,后来又有了帕金森症。最后七、八年就是在床上躺着了。人遭老罪了。把我妈也拖累得差点垮了。我爸原来多乐观的一个人呀,后来变样了,总絮絮叨叨的,可他特想活下去……”刘芸一下子说开了。姐姐刘萍嫁给建兴后去了牡丹江。弟弟刘岩成家后婆媳关系不好,自己有了房就分着过了。倒是刘芸总从婆家回来看望老爸、老妈。就剩老妈一个人时,日子反倒轻松了些。 “现在你妈妈怎么样了?跟谁过?”林雨声问道。刘芸说自己母亲一直身体挺好,现在自己单过。老太太说就算老的自己不能照顾自己了,就去养老院。嚯,真是个开通的老人。她妈妈不认几个字。现在该有八十岁了吧?当年见到她的时候,林雨声发现他的刘婶个头比刘芸的父亲高出半头。她是个很干练的女人,是刘芸的父亲从部队复员后在老家农村娶的漂亮姑娘。刘萍、刘芸的长相都随母亲。当年刘芸的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在车站附近的自行车存车处当临时工。这个女人为刘家生了四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儿,可惜不到两岁的时候早夭。家里三个孩子,老两口实际上比较偏向刘芸,因为她不但厉害,还乖巧,特别讨她爸爸的喜欢。 到刘芸家那天下午,姐妹俩说是晚上包饺子,到外边看看有什么菜好买。建兴也想跟着两个姑娘逛逛街,林雨声觉得自己也该跟着去,可刘芸把他一推,“陪陪我妈,你们俩好好唠唠。”说完脸微微一红,转身跑下楼去。 刘芸的妈妈把他们带来的猪肉让林雨声切下来一些,她一边剁肉馅一边和坐在一边的林雨声聊天,并旁敲侧击地“查户口”,问林雨声的家庭情况,父母是干什么的,多大年岁,兄弟姐妹几个,现在都在哪里,详详细细。有时边上闲着没事,正抽烟看报纸的老列车长不耐烦了。“哎呀,我说刘芸她妈,打听那么细干啥?咱们家的闺女带来的人错不了。你那时嫁给我时也刚刚过十八岁,就是孩子生得晚。没用得很。”当妈的立刻抢白,“没你啥事。今晚上少喝点酒就行啦。小芸小,怕她不懂事。当妈的就不能问仔细点吗?”接着又对林雨声笑道:“他见自己喜欢的人来了就高兴,没多大酒量会使劲灌。等会子你就看见啦。” 等姐妹俩和建兴逛街回来,他们又去洗了澡,回来便包饺子吃。这几杯酒一下肚,雨声话匣子打开了,谈吐幽默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家是笑得前仰后合,刘芸死命地捶打雨声的后背。他讲北京“知青”刚来农场时和牡丹江“知青”打群架,他举起木棍子胡乱一抡,歪打正着在向前冲锋的建兴脑门上,当时起个大包能挂住棉袄。建兴急了,绰个链轨轴要给他来个脑袋开花,“我一看,这不是‘独角犀’嘛,转身就跑,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可建兴就是追不上。气得最后坐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哭,说长这么大还没这么窝囊过。讲刘芸咬他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说,要不是众人拉着刘芸,自己差点就没“王佐断臂”;刘芸因没吃到“猴子肉”就要死要活地哭,还说“今天这饺子要多吃,长了肉以后好让小芸慢慢啃”。讲一年夏天女青年宿舍大半夜进来个过路老乡,因为姑娘们都挂着蚊帐,他也不晓得私闯闺房,只是肚子饿,想叫醒个人找点吃的,可又不好意思撩蚊帐,大灯泡照得明晃晃的宿舍里他来回转悠,不断地假装咳嗽。其实每个蚊帐面的女青年早都吓醒了,但没一个敢吱声,都在“筛糠”。最后下夜班的女“知青”进门,见个农村后生在屋子正中站中,都惊叫起来。那小子一看进了“白虎堂”,夺路而逃,刹那间不见了踪影。这时蚊帐里都探出头来叹曰:我早看见他了。讲当年在酒房干活,闲得没事抓了只公鹅,灌了几两白酒。那醉鹅就倒退着回了家,一路高声鸣叫,“雄赳赳,气昂昂”。第二天得知那是连长家的鹅,整整叫了一夜。风趣故事一个接一个,雨声绘声绘色,大伙都说笑得肚子痛。 笑够了,酒足饭饱了,刘芸的父亲拿个枕头往大床里一歪,说句“你们聊,我先睡会儿”,马上鼾声就响起来。刘婶看着雨声笑道:“我早先说什么来着?我看时间不早了,就搭地铺,大家挤挤睡了吧。”本来说好雨声和建兴是去铁路局招待所睡觉的。到这会儿刘芸的母亲不让了,说外边冷,还得走好几站路,而且那边屋子里也不暖和。可小芸家就两间不大的房间呀。“没关系,挤得下。”刘婶说着,和两个女儿忙着打地铺。就这样,里外两间暂时变成“男宿舍”和“女宿舍”,大家都躺下睡觉。 记得两天后雨声和建兴各自上火车回家,姐妹俩到车站送行。刘芸悄悄跟雨声说:“我爸可喜欢你了。你真能白话(东北话,侃大山的意思)。我们都笑死了。咋那么会来事(意思是能说会道,会办事)呢?”说完羞涩地一笑。雨声心里这个舒服。 这些回忆有多么美好和温暖啊!只能用温馨来形容。哎,这一切、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雨声暗自叹息。他对刘芸用平缓的语调讲述了二十七年前见到刘芸后的经历。先是读了硕士。然后到美国读博士,1987年经人介绍和同年龄的,同样读博士的大陆来的女生结婚。现在各自在美国的公司里工作,有自己的大房子、汽车和各自的社会圈子。他们有个女儿二十一岁。人还聪明,肯读书,现在大学快毕业了,就是特别叛逆。总和她妈妈唱对台戏。娘俩一见面就吵架。大学二年级时,他女儿暑假打工两个月,挣了几千美元,然后就独自到南美旅游,把他们俩口子担心死了。 “家庭生活嘛,一直很平静,偶尔有点小矛盾,但不至于红脸吵架。”雨声斟酌着说,他并没有讲生活虽平静,但对妻子总不会再有初恋的感觉。这种日子挑剔地说,多少有点平淡。他现在多想说“小芸,我总也忘不掉你”。可这种真诚表白是否合适?自己和刘芸都有个不错的家庭,都该为维护家庭负有责任吧?在美国林雨声夫妇很长一段岁月都可以算是追逐工作的“游牧民族”,那时真是忙忙碌碌,甚至疲于奔命。有些个夜晚,林雨声醒来,刘芸的影子会忽然闪现在脑海里,让他的心一阵刺痛,眼泪不依不饶地流出来。 刘芸也讲述了她这小三十年的家庭生活,也是相当平静。不过由于现在城市里幼儿比例越来越低,他们的铁路局幼儿园取消了。还好,按照铁路局善后的规定,刘芸她们这批幼师岁数大的,可以领原工资到退休,然后再领退休金。正是因为如此,刘芸才会有这么多闲工夫到北京来参加聚会。“我爱人今年六十岁了。他在单位是头儿,恐怕会多干两年。他很想退休,在家养养花,练练书法。可是我们的儿子不省心,当年正经大学都没考上,上了个民办(大学),现在在一家国企当小会计,可还成天吊儿郎当,不认真复习功课考本子(会计执照)。为这事我总和他急眼。生起气来,我可以好几天不理儿子。不管怎么说,还是你女儿在这方面省心。”刘芸说着一笑。“让你女儿给我当儿媳妇该多好?” 雨声笑笑。“我们那闺女假小子似的,谁知道你儿子能否喜欢?再说她根本就是美国人思维,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情我们少管。管得多了,孩子更跟你闹别扭,自己白白惹气。” 不觉时间到了下午,外出逛街的女列车员们都回来了。刘芸提议到外边走走,随便吃点什么;雨声欣然前往。出门过车辆纷乱的马路时,刘芸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拉住雨声的,和当年一样。过了马路,他们的手很长时间都没有松开。 雨声看见一个街口有“京味小吃”,不由分说地拉着刘芸进去。他给刘芸买了豆沙年糕。这是刘芸最爱吃的东西。本想让刘芸高兴一下,可她忽然伤感起来,说“你还真记得”,眼圈都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