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四)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刘芸给雨生打手机,说第二天中午就和几位哈尔滨的女士回去了。他说到时候去送,但刘芸不让。“我不想让别人说闲话。(你)现在过来陪陪我好吗?” 雨声过去和刘芸聊了一个下午,然后去饭馆吃了顿饭,边吃边聊不觉到了晚上九点多。他送刘芸回去,在招待所门口,刘芸忽然说要雨声陪她到天安门去走走,讲快过“十一”了,那边很好看,跟着进门换了身长袖衣裤出来。雨声想起来,1978年夏他要到上海去上大学,刘芸曾赶到北京送行,他俩在北京长安街几乎走了一夜。天安门广场来来回回地走。那个夏夜对他们来说真美。 他们有说不完的情话。三十一年前的事,当时刘芸十九,他还没到二十五。这回呢? 因为快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大庆,天安门广场的华灯齐放。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都用地灯照亮,并用打开的装饰灯镶上了“金边”,真的非常壮观。来观景的北京市民很多,他俩先是绕着天安门广场边走边聊,渐渐夜深人静,就沿长安街慢慢走。 “小芸,你觉得在农场时什么事情最让你觉得值得回忆?”雨声问。 “嗯……我生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你在女宿舍傻呆呆地坐在我边上。到了晚上睡觉时间,大家都暗示你该走了,都要休息了,你还是赖着不走。”刘芸笑笑。 是的,想起来了。那次刘芸得了重感冒,发高烧一个星期。大家都怕她得了当地要命的疾病“出血热”。他急坏了,从小卖店里买来红果罐头,打开喂刘芸吃。可她哪儿吃得下呀。林雨声看着昏睡的刘芸,每隔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后来分场来卡车把刘芸连夜送到场部医院观察。第二天林雨声就到场部看望。说来也怪,刘芸到场部医院打了几吊瓶葡萄糖水就退烧了。她看见林雨声来忽然哭起来,说想家了。 “你呢?”刘芸问林雨声。 “那就是夏天的夜里带你去二十里外的鞑子河钓鲇鱼。你显得有些害怕,在河边沙滩上坐着一步也让我走开。连我去拉鱼线你都紧紧跟在身边。哼,小姑娘家家的,天一黑就怕了。” 刘芸笑起来。“其实那月夜很亮。雾气从河面上升起来,说来也真美。月亮太亮都看不见满天的星星和银河。还有,你老吓唬我,故意说‘你看水里什么东西游过来了’,吓得我直说‘再吓唬我就不跟你好了’……” 在那夜深人静的河边,林雨声真想得到刘芸的身体,但他不想伤害她。因为此前刘芸在林雨声企图动手动脚时就央告“早晚给你,但不是现在。要不,咱们亲嘴吧”。哦,他俩在河边深度接吻的感觉真甜蜜,那是一种全身心的都在震撼的滋味,要不怎么说初恋最难忘呢。 “那你在农场时最恼恨什么呢?”林雨生问。 “当然是你没完没了的打牌,或者喝酒呗。” 是啊,那时刘芸要是知道林雨生又在打牌赌钱,就在男青年宿舍门口站着一动不动地生气。就算林雨生输了钱,他早晚也会撂下扑克说:“诸位,今儿晚上不能玩儿了。抱歉、抱歉。”林雨生要是喝醉了在宿舍外部出丑,刘芸不会去拉,而是跑回宿舍靠在行李卷上哭。嘿嘿,回想起这些也是很美好的感觉。 “小芸,你说我们真要是干过‘那事儿’怎么办?” “不会,绝对不会。我不让,你不会硬来的。告诉你,如果我们要是有过‘那事’了。我看到你妈来的信,可能就会去死!”林雨声一听不禁打了个寒颤。刘芸说着,讲到她结婚前,母亲几次问她有没有和林雨声有过“那事”。得到非常肯定的“没有”二字后,才心事重重地说“咱们可不能对不起人家呀”。但对林雨声,当妈的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紧锁眉头。刘芸刚出嫁,她父亲就接到林雨声的信。当时唉声叹气,不住地流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烦躁不安,非常自责,又无可奈何。她母亲知道后当时就哭了,说“小芸和雨声怎么是这个命啊。我当时就觉得这里面有岔子”。老俩口商定,林雨生这封信的事情千万别让女儿刘芸知道。而刘芸也从来没有把林雨生在1982年夏天找过她的事情告诉父母。女儿和父母都相互瞒着,生怕伤害了对方。 退休了的老列车长从此有些郁郁寡欢,因为他总觉得对不起女儿,于是就借酒浇愁。后来就得了中风,再后来又是帕金森症,于是就再也起不来了。看到刘芸经常回娘家来照看自己。老人有时会小心翼翼地问“你过得很好吧”。说实话,刘芸的丈夫是非常体贴刘芸的,又是特别的好脾气。俩人从来没有吵架红过脸。但刘芸和林雨声一样,感觉在自己的婚姻中缺乏激情的爱。然而她和林雨声都认为既然有了家庭,就有了自己的责任和信义,必须承担的应有的责任和信义。 刘芸的父亲久病之后,变得越来越像个老小孩儿,而且还显得特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劲头特强烈。可一想到刘芸的婚姻,他还会和原来一样,深深的自责。在老人行将就木之际,一天见女婿不在场,忽然对刘芸非常清楚地说:“我后悔啊。”当时刘芸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说“爸,谁也没有埋怨你呀,别这样好吗? 您的意思我明白,而且(我)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因)了。这都是命啊。我早就认命了”。父亲这时无声地流出了两行泪水。 “我觉得我爸临走的时候想见你。可他说不出话来。”刘芸仔细回忆着父亲临终前的每个细节,但没有哭。这回轮到林雨声哭了。多好的老人哪。他靠着树“呜呜”地哭起来,刘芸也开始流泪。 地铁最后一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俩仍旧手拉着手在长安街上并肩漫步。当然,林雨声不会忘记给姐姐打个电话,谎称自己在哥们儿家喝多了酒,所以就住在哥们儿家了。三十一年前他们不也是这样走在长安街上吗?但这次他们没有说不完的情话,只是默默地走,时而交谈两句,有时相互看上一眼。今后他们的人生还会有这样的夜晚吗? 他俩在这个夜里很多话题是谈自己的孩子。时而把各自的孩子骂个半死,而后又是思前想后,放心不下。然后又自嘲“我们是老古董,别替他们瞎操心”。是啊,今天的年轻人如果知道林雨生和刘芸的没有结果的爱情,肯定大惑不解,问“怎么如此古板”。林雨声告诉刘芸,自己的女儿从初中就交男朋友,现在也不知道换了几个。女儿回答父母的质问就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林雨声的妻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女儿和不止一个小男生上过床。可女儿知道后,认为母亲的想法是个大笑话。刘芸也说自己二十六岁的儿子口口声声“懒得找女朋友”。可知道点底细的人会悄悄告诉刘芸,他的儿子是个“帅哥”,女朋友换过好几个。当刘芸担心他会坑害了人家女孩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时,儿子就觉得很厌烦,只是跟妈说“我从来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仅仅三十年,两代人的性道德观竟如此大相径庭,简直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的爱情实质是什么?林雨生忽然想起来,自己随身携带的超薄相机里有女儿的照片。忙打开让刘芸看。说实在的,那真是个长相甜美的姑娘。刘芸看了半天,说了句:“像你。像极了。都说女儿像父亲。你好福气。”雨声则叹道:“大概我真能想开点儿,自己就会有福了。”刘芸和雨声都不觉笑起来。 快清晨六点多了。林雨声和刘芸坐地铁回到铁路局招待所。雨声一直把刘芸送到房间门口,他不能进去的,里面几个女性正在睡觉。昏暗的走廊里,刘芸看了林雨声一眼,忽然把自己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摘下来递过去,“送给你女儿。就说是一位远房姑姑送的。”跟着刘芸就扑上来紧紧地和雨声拥抱,脸贴着脸。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主动给了林雨声深深的一吻,就像当年一样。两个人的泪水都夺眶而出。刘芸推开林雨生,喃喃道:“这老些年总觉得该把你忘掉才对,可就是办不到;这辈子都忘不了了。”她迅速用钥匙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进去,并把房门轻轻关上。 林雨生这时才想起,这几天和刘芸在一起都没有特地照过两个人的合影。咳,不用照了,刘芸的影子会永远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的。他轻轻地下楼来到街上。天已开始放亮,但行人还很少。他不知不觉走到一座过街天桥上,而且正好面对着东方。太阳应该露头了,北京市区的阴霾让人们总看不到那灼热、灿烂的酮体。不一会儿,金色的阳光仍能把高高的楼群的顶部染成淡淡的金色,并不断顺各个顶楼往下伸延。哦,天色渐渐大亮,清晨美丽的色彩也随之消失。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各种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体现着生气勃勃。雨声他靠着栏杆面对着东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当时时间是几点,似乎只有《老情歌》在脑海中盘桓。 “爷爷,爷爷,您怎么在这儿呀?”一位两、三岁的男孩子跑过来朝他喊。林雨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以为自己在梦境中。跟着跑来位老年妇女,大概是男孩儿的奶奶。她朝林雨生笑笑,“小孙子认错人了。您说可笑不可笑。” “我真有那么大年岁了?”林雨生半真半假地问小男孩儿。 “反正您和我爷爷长得特像。您做我第二个爷爷吧?”孩子奶声奶气天真地说。 “好啊!我确实也该当爷爷啦,哈哈。”林雨生一下子把孩子抱了起来,倒退了几步,面对初生的太阳。“来,让你奶奶给你和‘第二个爷爷’合个影吧。”说着,把超薄相机从兜里掏出来递给老太太,自己露出笑脸,让怀抱的孩子也笑。 (全文完 2010、8、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