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 姨父是“清朝人”。是啊,他是1908年出生的,那會兒是清朝末代皇帝宣統年間。其實我是說他老人家是特傳統的一個人,里里外外透着儒者的氣息。他是搞音樂理論的,抗戰勝利後曾去台灣工作。國民黨被打得逃到了台灣,他們夫婦卻冒着生命危險坐船回了大陸;後來當音樂學院院長。我很尊敬他,但不喜歡這位謙謙君子,因為他總對我否定很多。他說我“沒禮貌”;其實就是在飯桌上和客人搭腔。記得那是1980年代的事情,大家飯桌上吃飯討論起當時的政治,我聽着聽着就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得,姨父--當時他是主人--事後到我父親那兒告狀,說我一個晚輩不管不顧地高談闊論,不知天高地厚,讓他在場的這個長輩很難堪。嘖嘖,我當時可是快三十歲的人。他還認為我“粗魯”。其實就是我喝酒的樣子把他嚇着了。席間大家斟了酒也就是舉杯客套一下,抿一抿;我這兒,一口乾,然後竟自顧自地拿起酒杯再次倒滿。此後,接二連三地一杯杯地喝茅台。好酒呀,有機會還不多灌點兒?老先生說到這兒“像什麼樣子,像什麼樣子”地猛烈搖頭,像得了“搖頭瘟”。哎喲,您讓我這個農村生活多年的老“知青”裝什麼斯文呀? 老先生身體一直不是太好,總是為睡眠問題發愁。他一直有着胃病,飯吃得又少又慢。一小碗米粥兌上些牛奶,喝到最後還得再熱熱;一塊大馬哈魚能吃好幾天。我,那時一頓半鍋紅燒肉。早晚他和我大姨都要去散步的。老倆口相互攙扶着慢慢在院子裡走。姨父的頭髮都白了,整整齊齊地梳得一絲不亂。肚子滾圓,更顯得有風度(腰圍絕對超過褲長很多)。有天晚上散步回來在燈光昏暗的樓道里一下子撞到了拐角的自行車,姨父頓時摔倒在自行車上,並掙扎不起。我大姨也拉不動他,急忙回屋叫我。“一大攤,一大攤!他摔倒了就癱在那裡!”我一激靈,衝下樓特麻利地把老先生揪起來,一轉身,抓住他的雙手一哈腰,就把他背起來,幾步就上樓進了門。還好,姨父沒摔着。但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太狼狽,當時臉都紅了,喃喃道“你的動作也太猛”。咳,這個老夫子。 是啊,他總是慢條斯理的樣子,我這“老農民”的勁頭他受不了。想起“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姨父理所當然地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是書記。我姨父是無黨派人士)。不過他在學院裡人緣不錯,所以沒怎麼受折磨。他後來說毛澤東的“老三篇”他都能背下來。記憶力真不錯呀!但是他怕管理“牛鬼蛇神”的“紅衛兵”抽查背“老三篇”。怎麼回事呢?這種情況一般都在午飯前。一“紅衛兵”嚷“‘為人民服務’ 的第三自然段,立即背”。當時老先生整個一個傻。要是從頭到尾背應該沒問題。可是一說第幾自然段。當時就暈;只好心裡默默地從頭背起。那“紅衛兵”一嚷嚷“你倒是背呀”。我姨父被這麼一打岔,又忘了背到哪段了。結果呢?不背出了中午就不許吃飯。老先生只好求“紅衛兵”,說“請你等一等,等一等”。終於,從頭開始默默地背到了第三段。姨父朗聲道:“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麼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他這兒正背,“紅衛兵”不耐煩了,“行了,吃飯去吧。”天呀。要是背“愚公移山”,人家讓背最後倒數第二自然段;那還真得默默地背上一段時間呢。姨父回憶起那時光,總是說“好緊張呀,一輩子也沒這麼緊張過”。 其實他這話沒說對。音樂學院“複課鬧革命”啦,“工農兵學員”進來啦,他走上講台講課了。講的什麼呢?革命現代舞劇《紅色娘子軍》的樂理。這怎麼講?叫你講,就得講,不會講也得講。院革委會領導找姨父鄭重地說:“這不單單是講課,也是政治任務。”嚇人吧?我姨父是搞音樂理論的,可那會兒怎能照本宣科?他戰戰兢兢地準備了一個星期。那天早上一上講台,那腦子就有點兒亂。台下的學生有娃娃臉的“工農兵學員”,也有他最早的學生--“文革”時也已經是教授。他一緊張,一開口就把“南霸天”說成“南天霸”,而且是到了課結束時仍是“南天霸”。等他晃晃悠悠回到辦公室,這才想起他“創造”出了個“南天霸”,當時血壓都高啦。 回到家他和我大姨講“當‘牛鬼蛇神’也有好處,起碼沒這麼擔驚受怕”。想一想,我姨父“文革”之初時是快六十歲的人。當時“紅衛兵”先讓他掃廁所。後來覺得應該照顧一下老院長的身體,就讓他上廚房幫廚。沒想到第一天幫廚他就出了問題。大師傅那天中午熬棒子麵粥,大鍋的水開了後,把調好的棒子麵糊糊倒了進去,順便個我姨父一把大勺子,讓他不斷地攪和。我姨父有生以來第一次幹這差事。他只是用大勺子在大鍋里的水面上攪。沒一會兒,沉在鍋底的棒子麵受熱後就不斷地冒泡,大鍋的水面上翻騰起來,水底翻上來的泡泡在水面上崩開,燙得我姨父連連後退,不知如何是好。等大師傅聞到焦味兒,趕來搶救棒子麵粥已為時過晚,整個一鍋粥都熬糊啦。那天中午,姨父主動站在食堂買飯口,看到有人買棒子麵粥就道“對不起”。大家都打哈哈說“糊了的粥好消化”。 就此,食堂拒絕老院長來幫廚。我姨父後來被發配到圖書館整理書目。姨父說,他在圖書館裡除了整理書目就是看書。冬天的時候,打開窗子曬着太陽,書一看,哈,什麼都忘了。真沒想到後來讓他登台講“南天霸”。 “文革”結束後姨父不再當院長了。他總算有時間整理自己的論著。他需要上北京圖書館查找資料。怎麼去呢?擠公共汽車。其實他完全可以向有關部門提出要求,派專車接送。當時他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然而他不肯,認為整理論著是個人的私事,得自己想辦法。那會兒北京可沒有滿街都是出租車。這下老夫子遇到了困難。他根本擠不上公共汽車。得,我來“保駕護航”。我領着姨父來到車站。公共汽車一來,他看見人們往上擁,就連忙往下退,說“等下一輛吧”。我則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姨父的手搶上前去;在側面狠命地一推,一夥正在搶上的人們頓時都偏向一邊。我趁此機會,把姨父推到前邊,讓他上了車。那天車子確實很擠。到了北京圖書館下了車,姨父連說“你太魯莽”。他手裡還拿着本捲起來的雜誌;我定睛一看頓時大笑。原來他在車上“左突右闖”時,竟然把不知道什麼人上衣口袋裡的鋼筆給颳走了。我一看,嘿,還是挺好的金星鋼筆呢。姨父一見就“這怎麼好,這怎麼好”地尷尬。 姨父真是高壽。我大姨後來重病臥床十多年;姨父卻一直安然無恙。他在書房裡做學問;時間長了,就來到我大姨病榻前默默地坐一段時間。大姨走了以後,他把我小表姐,也就是 他的小女兒叫來幫他整理文稿。2009年夏天,他忽然說有點吃不下飯;到醫院一查是胰腺癌。兩個星期後就平靜地走了;享年一百零一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