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老师
我的中学时代?那仅仅是1968年初到1969年夏末的这一年半时间。1969年刚开年,“复课闹革命”开始了。我们这些“文革”开始时“停课闹革命”的小学五、六年级小学生“就近入学”成为“中学生”。我们“文革”开始是小学六年级的算是上了“初二”,这个新生的年级被命名为“三连”。比我们低一届的小学生入学成为“初一”,所在年级算是“四连”。
我们家门口就有一所中学,上学也就五分钟路。那时中学里那个乱,新入校的两个“新生连”的男孩子们成天相互斗殴。我是非常凶悍者之一。其实我的“出身”已经“黑”透了。母亲是“叛徒”,父亲是“特嫌”和“右派”。“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因这“黑锅”在街道上时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来一帮胡同里的“顽主”救了我,我因此也成为成天在大街上寻衅的小痞子。我在中学里不常打架,但动起手来极其残忍,往死了打对方。在校园里我出名的“手黑”。而且我总是在打群架的时候大打出手,那当然是“为哥们儿两肋插刀”的意思。那时我真觉得活与死是无所谓的。
因为自恃是一帮“顽主”中的一分子,在班上我想骂谁就骂谁,班上的好几个男生只因发生点口角,我上去就拳打脚踢,甚至拿起随手能拿到的东西就狠命地打。记得我有一次抡着铁椅子追打一男生。在班上的同学看起来,我是个“怪物”。当时上课都是两人同桌,可我是单独一人,谁也不愿意和我同桌。
对上课的老师,我竭尽可能嘲弄之。我是不常去上课的。我猜测在我们班上课的老师如果看到课堂上没有我在,都会长长的舒口气。在他们眼里我实在太坏了。
对于中学老师来说,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年级“革委会”主任曹XX。他并没有教课,“革委会主任”嘛。这小个子男人每次开大会或政治活动都很抢眼,带头喊口号,作批判发言,活跃得很。他个子小不说,长得和邓小平有些相似。背地里学生们都叫他“曹邓”。可有一天他在大会上带头高呼口号的时候,竟然把“打倒刘少奇”喊成“打倒毛主席”。显然这是口误。然而在当时来说,这种口误也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记得他面对台下的议论纷纷,忽然转身面对毛泽东的画像深深地三鞠躬,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请罪……”云云。不过他这种机智的自救没能使他免灾。他被迅速撤掉年级“革委会主任”,同学校的“牛鬼蛇神”为伍去了。我看见他和另一“牛鬼蛇神”用大筐抬煤,非常地卖力。我在自己编的故事中有他的原型。
另一个老师也没教过我们班。他“文革”前师范学院毕业,从外地分配到我们学校教书。因为他没有结婚,所以就住在学校的一间单身宿舍里。“新生连”入校后,不知为什么他所教的班上男孩儿们总拿他寻开心;如把人整体骨骼的架子塞到他的被窝里,冬天的时候把他取暖的炉子烟囱堵住等等。孩子们还根据他名字的谐音把他称作“神经病”。他呢?总是默默的忍耐。记得有一天晚上因“毛主席发表最高最新指示”,大家都连夜进行庆祝游行。在校园里编队的时候,我看见这瘦瘦高高的老师过来,就嬉皮笑脸地站在他面前喊了声“神经病”。没想到这次他一反常态,突然咆哮地扑过过来,把我一下子压在身子下面就狠命地掐我的脖子。我当时都蒙啦。幸亏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他拉开。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惊慌失措,爬起来带着一身的土拔腿就跑。嘿嘿,这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位老师这么一干,事后再也没人敢叫他“神经病”了。
可另一位“文革”前大学毕业来教书的老师却没像前者。也难怪,她当时是为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她是教我们班语文课的老师,并任班主任。因为她说话带四川口音,人长得眼睛大大的。我们给她起外号叫“辣马丽”;其实她性格挺柔软。
她要是来上课,如果我没逃学仍在教室里坐着,就没完没了地学她的四川口音。那拿腔拿调的学舌总是引起全班的哄堂大笑。忽然有一天,大家又一次听到我学舌而狂笑的时候,“辣马丽”不说话了。她瞪着我,大眼睛里充满了怨气。跟着,她走到我边上,一屁股坐在我边上,“你为什么总学我说话?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她说。我当时也学着她的口音说:“我就是要学你说话,请你铁拳教育我。”班上又爆笑。这时,她忽然哭了起来,两个大眼睛里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刹那间,全部的同学们都傻了,我也傻了。再后,她站起来哭着走出了教室;哭声很响,在楼道里有着回音。我愣了半晌,也叹口气走出教室,逃学而去。其实我的母亲就是高中语文老师,当时正在“牛棚”里“改造”。我可真没心没肺。
“辣马丽”从此不来我所在的班上课了,以后我好像也没在校园里见到她的身影。是不是调动工作了?现在她想起我,是否能给予原谅?不管怎么说,我是深深地忏悔了。
她走后,我们班主任换成杨老师。这位是印尼归国华侨,人相貌堂堂;他的羽毛球打得好极了,我们看过他打羽毛球,扣杀的动作真漂亮;当时看起来他有三、四十岁。杨老师也总被班上男生嘲弄,但他从来都不发脾气,总是满脸微笑。因为他在我所在的班时间不太长,我对他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下乡劳动。那时我们这些所谓中学生常下乡“学农”。夏天和秋天我们不是去远郊区帮助人民公社的社员们收麦子,就是去割水稻。又一次割水稻,我看见杨老师割得特别吃力,脸上有痛苦的表情,便好奇地上前询问。他说没什么,就是手上起了泡。说着把手伸出来给我看;哎哟,那右手上好几个大泡。他真不是干农活的料。
他在1968年底回印尼了。据说当时他和校“革委会主任”告别的时候说:“老X,这下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了(《红灯记》李玉和的台词)。”
杨老师走后田老师成为我们班的班主任。她当时不到三十多岁,很干练的样子。初夏的时候下乡劳动,因为宿舍后面有条河,中午的时候我们常偷偷地去游泳。这事情被田老师知道后,她在我们正在屋子里换裤衩的时候忽然闯了进来。我们这些男孩子都大叫“我们在换裤衩哪”。你看她双手一叉腰,“那怎么啦?我和你妈岁数都差不多,你们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告诉你们,乖乖地在屋子里给我待好了。不然我就把你们的行为告诉带队领导,要你们在全连大会上作检查。还想偷偷地去游泳?淹死了看你妈怎么哭!”
我当时在班上已经没有早先那么闹了。不过田老师好像也不怎么管我。到了1969年9月,“69届”,也就是我们这届初中毕业生全部开始“上山下乡”。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和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学生们走后,我所在学校里的“69届”没几个人了。这些人之所以没被内蒙古和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接受,是因为这些学生的“出身”太糟糕。我属于其中之列。后来又有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我就报了名,心想好歹也算“建设兵团”。
记得第二天下午,我到学校去探问情况。正好遇到田老师。她劈头就说“我正发愁到哪儿找你去呢”。她说她把我申请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改成黑龙江山河农场。她见我茫然的样子就说:“云南…太远了。黑龙江怎么也离家近些……一走那么远,父母得多担心啊……去农场和去生产建设兵团都是去干革命,都是去为人民服务,没有好坏之分。”她顿了顿,深情地对我说:“去了农场以后要好好干,可别自暴自弃呀。”
1980年我返城后考上大学。冬天的时候我去上过的中学打听田老师;很快我们就见了面。她知道我上了大学高兴得什么似的。那些年我逢年过节会去她家看望她。我确实感激她,因为农场的生活确实比云南兵团好得多。她跟我说:“我对我教的那个班的学生说,‘我有个学生,文革中也就上了一年半的初中。就这一年半里也没学什么书本知识。可是他下乡10年后回来就考上大学。现在看看你们,有这么好的条件读书却不努力……”她还让我给她带的那个班做报告。我婉拒了。我确实努力,但实在没那么优秀。
出国后我们断了联系,我上学的那个中学也关闭了。我会想起田老师,会祝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