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
(六)
妈妈在松堂医院突然昏迷的时候爸爸正在家里。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就出来了。不是病好了。那么大年纪得心力衰竭怎么会好呢?原因是医院里发生了“超级感染”,住院的病人接二连三地感染,死了好几个。医院的这类感染往往是上呼吸道病菌感染。这种病菌是非常耐药的。这正是这种感染的可怕之处。病人本来就身体虚弱,被抗药性极强的病菌感染上很难好。鉴于这种情况,大夫建议我们先让父亲出院,等以后住院病房的这种“超级感染”消失了,再回来住。大夫特别强调,病仅仅是稳定,也只能做到稳定。回到家后要小心,大夫开的药要准时吃,不要忘记。老人平日的护理要非常小心,千万不要感冒等等。
这些我们都没和爸爸讲。所以爸爸觉得自己病好了。针对他晚上睡不好的情况,大夫给开了些轻度的镇静药,安定。爸爸一睡好,自我感觉也好起来。现在回想,爸爸从出院到再次心衰急性发作的四个多月里,日子过得相对平静。他也确实能自得其乐,每日就是看电视频道中的京剧专场。我甚至觉得妈妈的昏迷,以致一个月后的真正去世都没怎么影响他的情绪。父亲是个特别好吃的人,这场病让他衰弱了不少,但食欲依然挺好,甚至还想喝点酒。什么事情也不会影响他的食欲的。当年在有各方人士参加的宴会上,父亲很少说什么,总是一心一意地吃东西,并且吃得很多,一顿能吃一只鸡。事后不认识父亲的人想起他在饭桌上对吃的专注,就说“就是特能吃的那位老先生”。我猜测,如果父亲真的吃不下饭了,那他的健康状况才算有了问题。
父亲偶尔也看体育节目,特别是有中国代表队参加的,他看体育节目没什么选择。有中国代表队参加算是唯一选择吧。同看京剧一样,他无论什么样的比赛都看得兴高采烈。当然,年纪大了,电视节目不能看得太晚。有一次是中国女排的一场国际比赛,打得相当激烈,但父亲觉得自己该睡觉了,就关了电视睡了。第二天一清早看到女儿,第一句就问“昨天晚上谁赢了”。
妹妹对爸爸“没心没肺”,自得其乐的态度颇有些痛心。她认为这是爸爸老了,对妈妈的感情起了变化。我可不这么认为。老人家不想再去理会老伴儿的事情是真的,可不是因为妈妈有了精神上的问题后才转变的。妈妈最后的那个“遗书”说她和父亲“形同路人”,从爱情角度来说没错。
父亲出院后刚回到家那几天每天都和自己所认识的人打电话,你可以听到他总在大声说“我现在在家休养,正在慢慢地恢复中”,乐观得很。他对待人生一向乐观。其实他可以给妈妈打电话。可是他没有。就算不给妈妈电话,去向医院的大夫询问妈妈的情况也是应该的。他还是没有。父亲曾表示过要去看看老伴儿。妹妹不吭声,我表示不妥,理由是“医生要爸爸静养”。从家里去松堂医院,坐出租车要两个多小时,爸爸身体确实吃不消。但是如果老人家坚决要去,那谁也拦不住的。老爷子就提了这么一次,一晃就是几个月过去。
母亲昏迷,父亲又提出去看看。我又说人已经昏迷,去看妈妈也不知道。爸爸身体经不起路途上的折腾。你看我这理由多牵强。可爸爸听完又不作声了。看得出他其实不想去看,我这么一说,他就“借坡下驴”。一个多月后,记得年是春节过后没几天,妈妈终于在昏迷中走了,解脱了。我又跟老爸讲“人已经过世了,您去看了恐怕会受不了”,爸爸又有了“台阶”。他没有为母亲送行。我这么讲是否太刻薄?或者应该拉着老爸去见跟他生活了60年的老伴儿?当时我只是想,既然您根本就不爱母亲,去不去也无所谓,何必做做样子呢。我是不是也太无情无义?
父亲虽然不想理会母亲的事情,可自己每天看完京剧就没完没了地给还活着的老朋友们打电话、写信。和他同时代的人所剩无几,可就是这“所剩无几”也仍有几十人之多,够他忙活的。1979年以后,父亲“右派”平反,家里一下子门庭若市。那时妈妈总讲“五七年之前,家里也总是这么热闹”。我当时暗暗吃惊,想不到父亲是这么爱交朋友的人。
想起来了,父亲的朋友在1980年后就不断地“进(八宝)山”(因为火葬场在那里,所以人们称火化为“进山”)。爸爸在老朋友生病、病逝前后都要频频看望。有时是当年地下党的共生死的战友,他更是关切,好朋友去世他都要大哭几场,应该算个性情中人呀。真的不是夸张,见那时他捶胸顿足的嚎啕,你能想象他对待同自己生活了60年的老伴儿是这样冷漠。固然,妈妈生命的最后十几年精神不够正常,但真要是有感情……
在父亲第二次住院前的时光里,我总想好好问一下爸爸,他和妈妈的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以说是“居心叵测”,有意地把话题往二老的婚姻上引。可我有千条妙计,老爸有一定之规。到时候就沉默了,或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说也没什么意思”。
母亲去世后马上就火化了。我们先把骨灰盒拿回家,在远郊区去买墓地。我和妹妹很快选好远郊的新开辟的一个墓地,并且买了个最好的位置。那儿是在个大水库边上,风景秀丽,据说风水很好。妹妹同父亲讲,给妈妈买的墓地留了一半给父亲预备着。她说到这儿,我仔细观察着老爷子。他似乎比较淡然,但还是高兴地说:“好啊,我也有墓地了。”我之所以仔细观察,是想从父亲的态度中推敲出什么……什么呢?父亲是个很唯物的人,认为人死万事休。原来一直讲死后骨灰可以随便处置,没必要保留。现在父亲已经是92岁的人了,对必然的死亡早已有精神准备。他大概想,死后也就无所谓了,骨灰如何处置随后人的便。再者,他对母亲只是缺乏感情――夫妻间的感情而已。父亲很多次说到母亲是个很诚实很善良的人。母亲最后的岁月让父亲不胜其烦,但他也知道是由于精神上越来越不正常引起的。
当然,父亲还非常好面子。母亲去世后,他先让妹妹和我去弄个很像样的讣告,并附上照片。他说要复印五十份。有那么多亲朋好友可以发送这讣告?父亲写了整整三天,写出四十多封信附在讣告上。最后他说自己写不动了。我趁父亲干别的时候偷看了其中的一封信,是写给自己老友的。上面什么“撕心裂肺,不胜哀痛”之类的话满篇都是。我不由地有些难堪,赶紧放下信走开了,同时心里有着深深的遗憾。多么希望他们相亲相爱一辈子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饭都不想吃,早早地躺下了。妻子有些紧张,问是不是病了,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我一把抱住她无声地流泪。半天半天,妻子慢慢挣开我的双臂坐在边上,“哭一下就好了,不然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别看她什么都不问,其实我想的事情她都能猜到。
十来天前春节将临的时候我和妻子、儿子曾和爸爸吃年夜饭。我们包的韭菜三鲜馅饺子。这个清冷的家一下子有了五个人。谈不上热闹,却也让父亲高兴。他吃了不少饺子,我担心他会吃坏肚子,但不好在除夕扫他的兴。想到临终医院昏迷将近一个月的母亲,我心里蒙上层阴影。
午夜时分鞭炮齐鸣,各种花炮升空在夜色里勾画出美丽的图景,爆竹响成一片轰鸣。老爷子先是睡了会儿,到十二点又爬起来颤巍巍地站在窗口前观看,兴致很高。
第二天我们一家和父亲告别时。他忽然说“好日子呀过完了”。我一愣,看来父亲其实很看重家庭生活的。但我原来怎么没觉出来呀?或者他现在感觉到家庭生活最值得珍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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