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
(七)
就在母親病逝的前兩天,應該是春節剛過吧,我去臨終醫院探望。她老人家已經昏迷一個月了。我和妹妹早就在“不積極治療”的議定書上簽了字,所以那時母親除了鼻飼外,什麼其他搶救措施都沒有實施。母親剛開始昏迷時,大夫還讓護士打上點滴,用一些藥,兩個星期後我和妹妹都要求撤掉。我們的意思都是希望媽媽平靜地走了。
媽媽頭髮還有不少,灰白色,一縷一縷,由於長時間沒洗,顯得有些難看。護工倒是天天給媽媽梳頭髮。她還經常給媽媽擦身體。尿布也換得很勤。“老太太受罪哪。”護工喃喃自語着。她說媽媽的大便幾天能有一點點,但尿越來越少了,估計快走了。這兩天老太太總是一下子出汗。她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呀?前兩天妹妹來,她也這麼說。
護工這位農村婦女對媽媽不錯,不是因為我們時常塞給她些錢,而是她真的心地善良。媽媽昏迷不醒,她完全可以根本不管。
母親半邊身子冰涼,這是中風的表現。我摸了一下,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這算什麼呀?為什麼我不能悲痛?!一個月下來媽媽又瘦了不少。她骨骼粗壯,年輕時舅舅和姨媽們都笑稱她是牛。一點都沒錯,媽媽幹什麼都使足力氣干,一刻不停的干。因為她骨骼粗壯,所以到現在了也不覺得皮包骨。我仔細看着她。微微半睜着眼,呼吸比較粗重,該是毫無知覺。真的像護工說的那樣,媽媽只是不能動,不能說,可心裡還明白?要是那樣她在想什麼?
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1967年夏天的一個夜晚。那時“文革”進行到“清理階級隊伍”階段。她忽然兩個星期日都沒有回家。爸爸那時雖然在單位里“陪斗”,可還能天天回來。第二個星期日媽媽仍然沒回家後,爸爸顯得有些不安,但又像是有精神準備的樣子。因為我們要與父親“劃清階級界限”,所以我和妹妹幾乎不和爸爸說話。晚上吃飯的時候,父親說到母親,“(你們的)媽媽在學校里被審查了。現在正式開始‘清理階級隊伍’了,她的歷史問題應該重新審查的。”他並沒有看着我們,有些吞吞吐吐。
“什麼歷史問題?”我心裡“咯噔”一下。
“解放前她加入過(中共)黨組織,後來脫黨……再後來被捕自首出獄……”
“那她是叛徒?!”我大吃一驚。妹妹也目瞪口呆。根本沒想到母親會有這樣的“歷史問題”。
“解放初期,(你們的)媽媽在‘坦白交待運動’時已經向政府、黨組織老實交待了。當時定性為人民內部矛盾,從寬處理了。現在‘清理階級隊伍’應該重新審查的。”爸爸眼睛看着別處。
“那是不是‘敵我矛盾性質,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脫口而出。你看,現在的人們聽這些簡直就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可當時誰都懂得“敵我矛盾”的意思。
爸爸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他默認了。我冷汗淋漓,妹妹臉色蒼白。隨後的幾天,母親的“歷史問題”讓我寢食不安。原來認為只是父親是個“摘帽子右派”,沒想到母親竟然是“叛徒”!黨和革命事業的叛徒!可恥的叛徒!在電影、小說中最終都有個可恥、可悲的下場。看電影時,叛徒被打死,孩子們都情不自禁鼓掌的。現在自己的母親就是這麼個可恥的人。寫了自首書真的就算叛徒?原來是這樣。“文革”中揭發出“大內奸、大工賊、大叛徒”劉少奇不就是自首出獄的嗎?揪出的以薄一波為首的61個叛徒不就是寫了自首書出獄的嗎?
兩個星期後母親竟然回來了。我和妹妹都沒有和她打招呼,狐疑地看着她。父親用家鄉話問了兩句。母親說審查仍在進行,因為她的事情檔案上寫的很清楚,就先“掛”着,至於如何定性,要看以後“上面”如何規定。她現在正在學校住“牛棚”,每天到附近生產隊干農活。學校革委會“專案組”認為可以一個月回家一次。我和妹妹都聽見了,但都沒出聲。
那天晚上非常悶熱。陰天,沉悶的雷聲滾滾,可就是不下雨。外邊漆黑一團。我無所事事地坐在黑暗中什麼也不想干。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覺得與其枯坐不如睡覺。這時媽媽忽然叫我和妹妹,她說要把她的“歷史問題”好好跟我們講,要“認真交待”。我打了一個激靈,心狂跳起來。
媽媽見我倆坐在邊上,眼睛都看着別處,沉吟半天,先說了番“開場白”,意思是她的“歷史問題”是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對黨和政府犯下的罪行,現在再後悔當初也沒用,只有老老實實地向黨和人民老實交待,爭取多做些革命工作贖罪云云。她說自己曾在老家加入過共產黨。後來脫黨了。再以後被人告發被捕入獄。開始她不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後來家人都來勸說,她就動搖了,寫了自首書出獄。
我聽着,冷汗又開始流淌。“有沒有出賣自己的同志?”
母親愣在那裡。我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她出賣了自己的同志!當時腦子“轟”的一下,眼前發黑。
“我當時已經脫黨很久了,寫了黨員的名字沒實際作用,那些黨員早就不在當地活動了……我要是不寫,他們(國民黨)也不肯放我。”母親木訥地說着,毫無表情。
我的心都快不跳了,腦子一片空白。
“全國解放之後不久,黨開展了‘坦白交待’運動。我覺得該向黨組織忠誠,就如實地說了此事。後來黨組織經過多次當地調查,認為我雖然自首出獄,但脫黨在先。同時,我也沒有給當地黨組織造成損失。後來做了結論:敵我矛盾性質,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這次‘清理階級隊伍’,我的這個‘歷史問題’重新審查……以後做什麼結論我都接受……這是我的罪行。”
前幾天父親已經說到媽媽的“坦白交待”,可現在再聽到還是非常受刺激。媽媽似乎不想再說下去,我和妹妹也沒話。我只是不斷地冷汗,呼吸都感到困難,衣服都濕透了。天氣太悶。
半晌,媽媽又輕聲說道:“就在我自首出獄的第二天。日寇在老家沿海登陸,國民黨軍隊和官員們都跑了,監獄沒人管,所有的犯人都自行跑掉了……後悔呀……”
原來命運是這樣捉弄人的。
當時我簡直堅持不住了,渾身顫抖。見母親不再說什麼,就想到院子裡走走。我出門看見樹下有吸煙的光,知道父親一直在院子裡來回走,不斷地吸煙。我不知道該到院子裡走,還是回屋,呆呆地站在門口。天啊,為什麼我生在這樣的家庭?為什麼父母要生下我?這就是我當時最真切的體會。
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怨恨父母,特別是母親。在我“上山下鄉”中,我無論怎樣“積極要求進步”也沒用,因為我有個“右派”父親,有個“叛徒”母親。這種情緒雖然在“文革”後淡化,但已經深深地毒化了我與父母之間的感情。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在日後的自我反省中,我知道自己在農場的“積極要求進步”是懦弱的表現,是笨拙的投機。但感情這種東西,傷了就特別難癒合,或根本就殘了。
小的時候我們兄妹倆和媽媽多親呀。星期六下午一般都是我們的老姑姑去接我們從幼兒園回來。見媽媽風塵僕僕從遠郊的中學趕回來時,我和妹妹歡呼雀躍,大聲喊着“媽媽,媽媽”。晚上睡覺時都想和媽媽一起睡。媽媽提出只能一個孩子,於是我們倆就用類似猜拳的方式決定誰和媽媽睡。弄了半天,總有一個人輸了淚汪汪。於是媽媽笑眯眯地說“大家一起睡”。我和妹妹頓時雀躍。晚上才八點多,早早地洗臉、洗腳鑽進被窩,大喊着“媽媽快來呀,媽媽快來呀”。
媽媽躺在我們倆中間,笑鬧一會兒就給我們講小故事。然後說“關燈睡覺啦”。她輕輕拍着我們入睡。見我們很快睡着了就輕輕地爬起來,用衣服罩住書桌上的檯燈,開始判學生的作文,直至深夜。
那時的媽媽多好啊!我們稍大,她會在我們晚上睡覺時用手指蘸着花露水,在我和妹妹鼻子上點一點,微笑着輕聲道“夜裡夢見游花園”。她偶爾會帶我和妹妹去拿所郊區的中學踏青,秋天的時候在玉米地里掰老玉米,在白薯地里撿白薯。一次學校春有去長城,我和妹妹四肢並用爬上高高的烽火台。她還會在節日的晚上帶我們去公園高高的亭子下面看焰火。這和她晚年的形象簡直是天壤之別。不,別這麼說,媽媽是變了,除了生理上的還有精神上的。我實際上對母親的感情上也變了,只是在潛移默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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