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
(十一)
不断喊叫的父亲屈服了。不能不屈服,这么折腾,92岁的老人根本经不起。心衰更加严重,氧气、点滴都上了。不过还能吃饭,当然吃得比原来少得多。老爷子不再狂躁,不知是不是药物关系,反正人比较平静。我悄悄地问护工,夜里老爸怎么样?他讲,还是睡得不安,有时会喊叫,但不知道喊什么。
周末的早晨,我和妹妹约好一起去看他。父亲不知为什么情绪不错,躺在床上给我们敬礼。其实他是个不乏幽默感的人。见父亲不再大呼小叫着要回家,我心里稍安。但陪着爸爸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妹妹也一样。不说话也好,父亲喘得厉害,说话太消耗体力。我们就这么静悄悄地坐着。
“(你们)妈妈走了多久了?”爸爸闭着眼问。
“快两个月了。”妹妹说。“碑刻好后,妈妈已经归葬。”
“碑上有墓志铭吗?”
“没有。”我把话接过去。怕父亲再问下去,妹妹说得不婉转,老人家有想法。
“写墓志铭也是你们看……(你们)妈妈这辈子……我们……其实她在年轻的时候有意中人;我也有(意中人)。我们的婚姻……”爸爸断断续续地轻声道。
我一下子眼睛瞪起来。爸爸要主动讲他们的婚姻,我总想知晓的故事,用以证明一些猜测,不,不是猜测,是些因果关系――为什么他们过一辈子却不恩爱。
父亲沉吟一下,“明天我告诉你们吧。(让我)想一想。”
为什么?又不想说了?或者感觉很累?要说内心深处的东西,而且有难言之隐,恐怕要触动情感的禁地。父亲吃得消嘛?然而我第二天等来的是父亲病危的紧急电话。凌晨父亲病情恶化,医院打电话通知我和妹妹。我们都先后赶到,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
父亲已不能说话,在各种管子中与死神搏斗。但他还清醒,见我们来还有所表示,慢慢地,从他闭着的双眼中流出了眼泪。妹妹忍不住失声痛哭。可我没有,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老爷子的人生就要结束了,应该结束了,因为无论如何,父亲从生理上无法恢复。人的生老病死是个不可逆的过程。现在老人肯定是痛苦的,这是为了与死神抗争。可是还有什么意义吗?他的生活还有乐趣可言吗?不过我并不知道父亲此刻如何想。是想尽早结束痛苦,还是留恋生活?
1915年初,父亲出生在一个纨绔子弟的家中。我的祖母是祖父的……什么呢?妾?好像也没明媒正娶。同房丫头,又不算大奶奶的带过来的。还是别让我把故事说得没头没脑。先从曾祖父说起吧。他是个进士,据说是当时名臣张之洞的学生。他当京官很长时间,估计也就是翰林院里混个闲差。一次他拜访张之洞。张之洞夫人说“想不到你现在还这么穷。让先生(张之洞)想办法放你个外任吧”。就这样,我的曾祖去内地当了个盐道。
当年这可是肥缺,钱“哗哗”地进了门。可谁想到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一朝覆灭,曾祖父吓得官也不要了,落荒而逃。据说他逃回老家时就带了些金子、珠宝,库房里成架的大银元宝都不要了。就这些带回去的细软足以让曾祖成为家乡的首富。他置办了很多房产和地产,死后当然都给自己的那些“不争气”的子孙们分了。
我爷爷一直在老家游手好闲,早早地成家,但立不了业。这老爹在老家置办了家业,他更有理由当个败家子,幸好不是乡里恶霸。爷爷有个姐姐嫁给富贾,他一次拜访,一眼盯住一个小丫头,直勾勾地。他的姐姐也是一眼就看出其心思,说“你要看着(这丫头)好,就送给你了”。这小丫头就是我奶奶。祖父美不胜收,二人小轿就把我奶奶抬进家门。她先生我姑姑,再生我父亲,第三个没生下来,难产而死。我奶奶和爷爷一起生活时,他和自己的正式妻子已经有了四个子女。
算一算这时光,我奶奶去世那该是1919年前后。你要问“都建立民国了,为什么当时社会上还会有这样的事”。你是说一个小女孩子就这样被抬走当性工具?可腐朽的清王朝的崩溃,中华民国的建立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传统社会?再说,我奶奶是贫困潦倒的农民把女儿卖掉的,在那个富贾之家,她毫无地位和自由可言,完全可以说是人家的一件“东西”。就算她有脱离我爷爷家庭的念头,获得自由后,在当时的中国社会能生存吗?
1960年代,父亲曾和自己亲生母亲家的人们取得联系。他说我奶奶家世代务农,从成分上说是“贫下中农”。这样说起来,我父亲应该有二分之一的“贫下中农”血统,我也该有四分之一。不幸,中国共产党建国后搞“成分论”时可不是这样论的。那时我父亲算是出身“破落官僚地主”。其实我爷爷充其量只能算个二流子。
我奶奶死的时候父亲才三岁多,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一些情景。他知道他一动不动的亲生母亲被放进棺材,并记得人们抬着棺材渐渐远去的小路,心中充满着恐惧。这一场面父亲曾多次向我和妹妹充满感情地诉说。一个苦命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人世了。我猜想奶奶去世的年龄也就二十出头吧。因为我父母是同乡,我母亲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妈见过我奶奶。大姨妈那时六、七岁,清楚地记得我奶奶一手拉着我姑姑,一手拉着我父亲,小小的个子挺着再次怀孕的大肚子,艰难地在街上走。那是个冬天。
我奶奶是否在爷爷这里遭到非人的待遇?不得而知,但爷爷家里面的人都说大家和她相处的都不错。爷爷一直很喜欢我奶奶。父亲的母亲去世后,爷爷很悲伤,他正式的妻子――我曾很长时间认为那就是我奶奶――对爸爸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妈妈啦”。她问爸爸,“我好,还是你妈妈好?”父亲提到此事时,承认他是第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说了“你比我妈妈好”。因为当时他感到孤单。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父亲的养母。爸爸在1947年结婚后曾把养母从老家接出来一起住,并希望老人家和他一起生活。当时父亲住在国民党时期的中央研究院里,我的这位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天早上在院子里烧香拜佛。院子里居住的都是知识分子,大家侧目而视,父亲安之若素。他对养母非常孝顺,也很有感情。老太太后来住不惯都市生活,执意回老家过安安静静的日子。父亲就不断地寄钱给她,希望她能过得好些。其实她自己的儿孙还有在老家的,照顾她肯定没问题。但父亲觉得养母抚养了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还有着彼此眷顾的深情。
父亲儿时淘气,有时闯了祸吓得不敢回家。养母一下找不到父亲,急得沿街大喊父亲的名字,直到父亲又蹦跳到她面前。养母一把抱住他说“我的儿呀”,亲得要死。
爷爷是个浪荡公子,家中的生活基本靠典当房地产,曾祖分得的家产败得很快。在父亲小学毕业后家业破落得差不多了,家中已没什么钱继续供他上学,就把父亲送到一家药店学徒。或许他就当个伙计生活下去了,这时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二伯回家探亲。那时二伯已是国民党中统特务,并且是个头目。他去药店看望弟弟,发现这个孩子很伶俐,应该继续上学。既然家里没钱,他出这份钱好了。于是我父亲有幸继续到外地读中学。
父亲学业出色,高中毕业后考取日本留学名额。但国民党政府只能提供一半费用。我二伯再次慷慨解囊,父亲得以成行。这钱可不是小数啊!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父亲得知二伯没有“坦白交待自己过去的历史”,立即告发他曾是国民党中统特务,结果对父亲恩重如山的二伯被重判,这是恩将仇报还是大义灭亲?都有吧。父亲为了理想任何危险都在所不辞,义无反顾,绝对忠实于中国共产党,怎能知情不报,隐瞒家人的“罪恶”呢?当然,此后二伯的子女生活、上学的费用都由父亲提供。
在日本,父亲先学日语,随后考取日本最高学府帝国大学。但在1937年他大学二年级刚结束时,“七七事变”引发抗日战争的爆发。父亲当然决定回国与民族共患难。但他没有回国的旅费。当他暂时困在学校里时,他的老师,一位日本教授找到他,劈头就说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在哪儿学习都一样。现在你当然是不能继续在日本求学了。但如果你回中国,根据现状,等于耽误学业,耽误前程。如果你同意,我可以送你到英国继续求学深造,费用我想办法。父亲只是告诉这位可敬的教授:我是中国人。
1937年底,父亲收到国民党政府寄来的路费。他先到上海租界区,随后南下回家乡参加抗日救亡活动。父亲在家乡将近两年时间里组织抗日救亡活动很活跃,甚至当上当地的区长。中国共产党夺取争取政权后,对“国民党残渣余孽”采取镇压政策,“解放前三年”任上的乡长都可能被枪毙,甭说区长了。当然,父亲由于思想“左倾”,被当时的国民党人认为是“危险分子”,干不下去,在1939年中秋节之后,遂上流亡到内地的大学去了。在大学,他在同学中交结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不乏中共地下党员。父亲恐怕是那时逐步确定了自己理想――学习苏联,建立新中国。
为什么父亲会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根据父亲当时的思想,这个问题应该好回答,那就是中国近代以来的倍受列强欺凌,在丧权辱国中毫无尊严可言;建立民国之后,国家战乱、自然灾害频仍,人民在贫困中水深火热。中华民族如此民不聊生,无法振作的状态,有热血的中国知识分子都会痛心疾首,有中国传统思想的人们必然被激发起民族感情。因此父亲坚决回国参加抗战可以理解的。可为什么他不追随国民党,却“亲共”呢?像他这样家庭出来的人居然苦苦地寻找中国共产党――被国民党诽谤为“共产共妻”的土匪。那只能是对1927年后夺取中国政权的国民党政府的失望。这个政府过于腐败,而且对百姓无信义可言。
一生追求理想的父亲马上就要走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追求理想的一生是完美的,甭管什么样的理想。生活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始终沉浸在自我的追求之中,是精神上的,并非物质上的。那我是不是可以说:爸爸,您应该死而无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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