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
2014年9月23日是我“上山下乡”45周年纪念日。1969年9月23日早上,刚过16岁的我成了一名“知青”,在北京广安门火车站登上去“北大荒”的火车。这趟列车有十几节车厢,共有一千多北京“知青”去了山河农场;其中里面有后来的棋圣聂卫平。这趟列车上大部分人都十六、七岁,还有些“老三届”的(“文革”开始时是初、高中学生)。这趟专列见其他火车就让,慢慢吞吞开了三天两夜终于到了黑龙江省嫩江县。晚上,下了火车的北京“知青”纷纷爬上山河农场开来的卡车。卡车在人上齐后便开进慢慢茫茫夜色中,在颠簸的公路上前往指定的各个分场。从此,我“上山下乡”9年多的岁月开始了。
我离开山河农场返城已经有35年左右的时间;当年的生活场景仍历历在目。随着自己生活道路的伸延,在农场当“知青”的日子在生命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然而我总是自觉和不自觉的认为,农场的经历在自己人生中是最为重要的组成。呵呵,这就是所谓的“知青”情结吧?其实我也明白,现在再和周围的人们讲“上山下乡”是鲜有听众的。“知青”历史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那为什么还在这儿当“祥林嫂”呢?或许我仅仅想稍稍总结一下那段岁月的感受;您看不看我无所谓。我想当年的“荒友”们会对我的絮叨感兴趣,然而我在那段时光交结的好友已走了一半……
在我在农场交结的好友中,黑子对我人生态度的影响最大。可以说我现在的世界观都是从他那儿得来的。记得很清楚,那是1972年的春天,我和黑子在场区边上的小河沟涮洗完衣服,两个人坐在和煦的阳光下吸烟。不知为什么我们聊到了子女和长辈的关系。他母亲坚定地相信着共产主义,但在“文革”中因所谓“历史问题”被打成“叛徒”。黑子告诉我,他母亲前不久曾来信,告诉他如果中苏发生战争,假如不幸被俘,那时应该自杀。我母亲也在“文革”中因“历史问题”被打成“叛徒”。我认为自己能理解他母亲的心情。他和我的母亲都是因为冤屈内心痛苦,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记得黑子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的说“我绝对不会为这个政权卖命”。
当时我心里一激灵,一时难以接受他的观点。黑子和我在当时还没有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他吐露心扉是对我的信任。他看我沉默就笑笑,“走,回宿舍晾好衣服后咱们玩儿去。明天去河边钓鱼怎么样?有什么事情比好心情更重要?”
现在回想起这情景,我认为黑子是个思想非常成熟,且有见地的人。在分场的几百“知青”中,他读书最刻苦,往往是读哲学论著。他对我的无知和幼稚持宽容态度,且真心诚意地和我交友。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不得而知。必须承认,我在骨子里趋向于墨守成规,有时甚至显得懦弱;而黑子却是一个敢于冒险的家伙。当然,我俩都是充满好奇心的人。有时黑子会对我匪夷所思的怪念头放声大笑;而这种时刻往往是我俩喝醉了的时候。然而现在,黑子已经走了两年。他因长期酗酒造成肝硬变,可他仍不听医嘱继续喝。结果就是大出血去世。
我在得知黑子肝硬变之后并没有极力劝他戒酒。我到南美洲旅游给他买了各种雪茄烟,看到自认为黑子会喜欢的东西就立即买下来,回国时送给他。希望他能开心。我无法劝他不喝酒。他因郁郁不得志才酗酒的。可是我又认为他的不得志有过于放纵自己的因素。
离开农场后就觉得日子过得快了。你看,黑子走了两年了,我好像还觉得就是在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我总在想他,一个人的时侯就痛痛快快地流一阵眼泪。其实我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都是我们寻开心的时候。他总在朗声大笑,前仰后合。
在9年多“上山下乡”的前几年,我总觉得自己该通过努力改变个人命运。我本能地认为在农场是没有出路的。现在看来这没有错;然而改变命运的方式并非自欺欺人地苦干。而我恰恰总是在自欺欺人地“积极要求进步”。其实我也知道像我这样拼命干活没用,得不到农场干部的赏识;再加上自己糟糕的“出身”和倔强的脾气,怎么可能去当“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呢?但我又觉得不努力干活就等于陷入绝望。还有比陷入绝望更可怕的吗?可黑子在生活中不会自欺欺人;他是我行我素。不过他对我愚蠢地企图通过拼命干活改变命运的做法保持沉默。他的逻辑是:生活是很好的老师。
到了1976年以后的毛泽东的去世后,所有人都明了“上山下乡”终将成为过去,我当时即惭愧以往“积极要求进步”的自欺欺人,又沮丧思想无出路的时候,黑子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人内心深处的真正自尊才是根本性的出路”。
到我1979年初离开农场的最后两年多时间里,黑子和我在农场尽可能地玩儿。我们一起画画,一起钓鱼和打猎,总是在原野中高歌。那两年真的难忘,也是我人生中值得留恋的日子。回想起来,我认为自己真的算运气,好朋友是黑子,不然我在“上山下乡”中会充满无以自拔的思想苦痛和茫茫然。“知青”中像黑子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绝大多数都是被动地接受现实中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老“知青”中绝大多数人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被抛弃感。如果你的思想脉络跟不上时代,可不就等于被抛弃了嘛。
这种“被抛弃感”和“知青”情结是两个概念。“被抛弃感”是自怨自艾的,而“知青”情结属于本色性的东西。想说的话似乎越来越多,可我又不想再说下去。我想和黑子对话;和彼此懂得对方情感的人对话。或许我还要再等一些年……
想和大家分享一首歌。这首歌是美国上个世纪60年代流传很广的民歌《500英里》。歌词本身是个修铁路的穷小子思念他的姑娘;后来这首歌被赋予更深的怀旧情结。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LeyCX3Em-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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