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衍到了第三代,即家母的祖父那一代,人丁兴旺,已有了六个男性,家业也很兴旺了。到家母的父亲,即我的外公那一代共有十一个男性和四个女性,按序我要称他们大外公、二外公、,,,、十一外公,我外公行六。他们的姐妹我则称大姑外婆、二姑外婆、三姑外婆和小姑外婆。那时已是民国,民智已开,他们这一代不分男女,都给送到新式学堂上学了。我外公和与他年龄最近的七弟在家乡读完初中后到洛阳念师范,毕业后回到小城教小学。七外公就是家母启蒙的小学老师。
在我外公那一代,属他七弟的那一支最为兴旺,家里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孩,男的分别是我七外公、九外公和十一外公。七外公边教小学边备考,抗战前和九弟兄弟俩同一年考上北京师范大学,省政府管发录取通知的职员不敢相信,说一定是名字整错了。而我的十一外公抗战中考上航校,毕业后加入了国民党空军驾驶战机。除了他们个人的努力,家族的这一切成就的规划运作都是他们的大姐,即我的大姑外婆。
大姑外婆念完了初中,这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小城算是很不容易了,但父母包办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很不幸,老公是个乡下游手好闲的浮华子弟,大姑外婆决绝地离了婚回到家中,这在当时的小城更是轰动四乡的惊世骇俗。靠自己的努力,大姑外婆在县政府谋得一个位置,解放前夕靠能力已升到一定层级。那时战乱频乃,小城土匪横行,据称大姑外婆当时睡觉时枕头下都是放着上膛的手枪。
到了1948年,解放军摧枯拉朽,刘邓大军二次挺进中原,谁都知道老蒋大势已去,天下要变颜色了。在此存亡绝续关头,从平民到高层,每人都不得不对命运作出自己抉择。傅斯年和胡适两人在南京长江边上,一边喝酒,一边背诵着陶渊明的《拟古》诗第九首: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山河要改了,他们只能去浮沧海,何悔何怨,能不潸然泪下?而汇聚在香港的所谓社会名流,则乘船北上,参加筹建'新中国'的新政协,欢呼雀跃,有的甚至为了争名争位龌龊不断,而这些人无例外的在新政权下的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中被整得七零八落。在大变局下不能守稳的岂止这些赶着参加新政协的人,博学如陈寅恪、说出'在国民党治下,自由是多少,到了共产党执政,就变成一个有无的问题了'的多识的储安平,还不是留在了大陆?
在小城,国民党军的一个师部带两个团曾对共军顽强抵抗,终于不敌而溃败。当此慌乱中,大姑外婆这个身处偏远小城的女流却处变不惊,冷静地策划施行了家族的胜利大逃亡。当时老蒋已将他的宝贝空军撤在了台湾。除十一外公,九外公北师大毕业后到台湾旅游,见平津已失,也有学长校友劝他留下,他也就在台湾省教育厅上班了。大姑外婆要让全家到台湾会齐。当时他们家有年迈的父母,老大,即我的七外公在省城教师范,已结婚并有二子一女,还有正在上初中的小女儿,即我的小姑外婆。大姑外婆组织了他们老少三代八口人的逃亡。趁月黑风高,一个家里的长工赶着一个毛驴护送他们,毛驴上驮着外边用煤球包裹着的银元,穿过国共两军交战的分界线,步行一百多华里,到了还在国军手里的驻马店,乘火车先到了汉口。
在汉口他们见到了我的亲外公。家外公在小城教了几年小学后,被推举出来服务乡里,出来做了联保主任。看陈忠实的《白鹿原》我才明白,在老蒋溃败前的几年,基层联保主任催粮要款拉壮丁,实在是两头受气的苦角色。家外公自知共产党来了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城陷前就跑了。七外公劝他六哥跟他们一起到台湾去,家外公说要再看看。我能想到他的苦衷,到台湾他没有直系亲人,全家除他还都陷在小城,无法不顾。他后来逃到了贵州,认为已足够远,还把全家都接了去,躲过了解放初土改清匪反霸的直接索命,到三反五反时还是被查出是逃亡地主,在大牢里关了三十年。这是后话了。
七外公一家在汉口乘江轮到上海。上海要逃往台湾的人如堵,老蒋虽溃败还有规矩,只有已在台湾的军政人员的父母才可买到船票,他们的父母到台湾后,十一外公托他的开运输机的朋友帮忙,将剩下的六个也带到了台湾。乱世生离死别,自是悲喜交集。
当大姑外婆收拾完了家里的杂物,要到汉口和家人会合时,新政权已完全封锁所有出逃的道路,走不了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逃过土改的清匪反霸的,那时新政权为了鼓动穷苦农民参军支前,将地主家的土地、房产、财物劫掠一空,分给农民,为鼓动疯狂和热情,土改工作队就有权杀人。过关后的大姑外婆成了一个小学的教员,学校就在当年国名党军师部和两个团固守的一个高岗的建筑群里,叫'高寺小学'。
同时,七外公他们一家在台湾过上了慢慢走上正轨的日子。七外公找到了师范大学的教职,九外公娶同是48年逃亡到台湾的老乡,即我的九外婆,老太太台大中文系毕业。老蒋的空军当年是天之骄子,我十一外公娶了一个美貌的本省女子,琴瑟和鸣,幸福美满。六十年代初十一外公驾军机执行任务时以身殉职,留下幼年的一女一子。当年刚25岁的十一外婆矢志不改嫁,将子女抚养成人。后二人到美国念了博士,现都在台湾大学任教。小姑外婆自台北女一中考入台大化工系,毕业后在一所大学任教,适一有哈佛背景的军工专家,该公退休前升任到国民党政府的很高层。一子一女也都事业有成。
我不知道大姑外婆是如何在小城的小学平安过到五七年的,但反右这一关她没有过去。官方公布的五十五万右派中,极右的关进监狱劳教所,发到西北夹皮沟,发到东北内蒙,六零年生活困难时大批冻饿而死。中右的开除公职,戴上帽子赶回老家群众监督劳动改造,轻右的降职降薪,留在原单位监督查看。所有右派都还框在'体制'内,戴着让人鄙夷的右派帽子,一直熬到八十年代初的邓小平天恩浩荡的平反。我大姑外婆却又一次表现了她的另类性格。她被打上右派后,逃离了单位的监督和批斗,抛弃了全部家产和体制内好的和不好的身份,只身朝西方走去。孤身弱女,三千里逆旅,她朝新疆逃去。没人知道她那近三十年是如何度过的,尤其是如何度过文革的疯狂岁月的,文革时的'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可是掘地三尺地查,为震慑也杀人如麻的。到了改革开放,右派平反,她身体健康和精神亢奋地回到了小城,叶落归根,在老家建起了新屋,收养了一个成年的女儿照顾她的晚年生活,为自己规划了一个不错的归宿。舍弟和老太太打过麻将,说老太太豪迈爽朗。赌桌上最见人品。
多年以来,台湾的一家无时不在叨念着他们大姐的恩德,惦念着她的安危。一到87年海峡两岸开始三通,九外公九外婆率先千里回国探望大姐,要知在九外公心里这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的。抗战时九外公随北师大搬迁到兰州,老蒋到学校动员学生参军抗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九外公当场报名加入了青年军,投笔从戎打老日。按老共的说法,属国民党的'军警宪',虽然抗战胜利后老蒋准备和平建设,又让他们回到学校完成学业。九外公回乡探姐飞到省城后,让亲戚找一辆汽车,趁夜色开进小城,跳墙进入院子,轻轻敲开门进屋后姐弟俩抱头痛哭,天不亮就又赶快开车走了。几年后小姑外婆将她们的大姐接到台北,大姑外婆已不习惯外边的生活,再加生病,坚持要回到小城,寿终正寝。
九外公三个儿子都从小到美国念书,早都在美国成家立业。四月份在洛杉矶参加他们大孙子的婚礼,亲朋好友济济一堂,十一外公的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也从台北赶来,男孩子英俊挺拔,女孩子甜美温婉。大姑外婆在天上看到这一切,看到由她的努力和策划带来的家族的兴旺,看到新一代在世界各地的幸福成长,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