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城上完六年的小学在小城西街,就叫‘西街小学’。学校是原来的‘城隍庙’改的,这应该是民国初期兴办新式教育的惯常做法。我念过两年的小城的中学的原址是一座颇具规模的‘文庙’。前些年回去看,又改回‘文庙’了,还竖着牌子,说是国家级保护文物。
小学正门朝南,穿过西街,正对着一条宽约二三十米的空场,老年人管这条宽街叫‘神路’,说往年迎奉‘城隍’就从这条路上走过。我记忆中已经从来没有这种热闹了,能记得的是58年排队站在大街上迎接‘参观团’,从中央和省里来的领导坐汽车通过,没多久大炼钢铁就开始了。
‘神路’从北往南约有六七十米,每天早上有‘集’,摊贩和卖吃食的摆成四列,中间留两个通道。‘神路’顶头是一个大坑,小城人都称‘南大坑’。坑稍呈椭圆,长短都有约五六十米。早年雨水大时,雨后坑里会积水,要是夏天,就有人下去凫水,这叫法比‘游泳’要有古意得多了。每人都是溜光着身子。夏天皮肤都晒得很黑,平常内裤罩着晒不着的地方显得更白,阳光下一片白花花的阿什物上下浮动,倒也蔚为大观。大家游的都是‘狗刨式’,乡下人没人会游别的。据说写出‘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种豪迈词句的毛也是一生只会游‘狗刨’。
大坑的东沿临着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东边和南边各有一个土台子。小城要有大的群众活动就在这个广场举行,主席台在东边台子上。我还记得小时候在那儿看过枪毙人。台子上宣判之后,把五花大绑的犯人推到大坑边,跪在地上,用步枪朝后脑勺打。枪响过后,大家一拥而上看热闹。倒从没见过鲁迅先生说的像华老栓这样的去弄‘人血馒头’,行刑后的死尸恐怕是家人来收走了。
小城每年有几次大庙会,主会场也在‘神路’上,再往前会排在大坑北沿和广场上。这种会解放后改叫‘物资交流大会’了,重要的会期有旧历的三月十八和十月十,有会时远近四乡的人都会来,临近县乡的百货商店也会在会上搭起大棚售货,但更多的是农民们售卖农产品和手艺人摆卖他们的货品。大的会会期能到三天。高峰时神路和广场上人们摩肩接踵。
有会时还会在广场的戏台子上唱戏,更热闹的是两个戏班子打对台,这就用上了广场南边的台子。两个戏班子各唱自己拿手的戏码,看哪个台子下边的观众多哪个戏班子赢。斗到激烈时双方演员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唱腔响遏行云,以后我每听到很多人钟爱的‘彭麻麻’唱的‘打天下坐天下’就想起会上斗戏的唱腔。彭确是出身于山东曹县的一个豫剧世家的。
每天早上的集夏天太阳还没冒头就开始,要是冬天天刚亮人就聚来了。喧嚣的市声我每天早上都能在睡梦中听到。小时候赶会吸引我的是时鲜瓜果,而集上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是几种‘吃食’。一个人每天早上推着一个座在灶上的大锅卖‘胡辣汤’,这是一种混合淀粉、粉条、豆腐条,放了很多酱油和胡椒面的黑乎乎黏糊糊的汤,至今中原很多地方还把胡辣汤列为自己的招牌小吃。还有一个卖家每天都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摆一个加了用碎麦秆裹起的保温层的大桶,卖一种叫‘豆沐’的吃食,里边有黄豆、粉条、胡萝卜丝,混在用玉米面搅成的汤里,黄颜色,也是黏糊糊的。胡辣汤和豆沫都是一毛一碗。吃的人端着个小黑碗蹲着或坐在木条凳上吃。集上还有一个很有特色的吃食是‘枣糕’,用红枣和糯米做成,打得很实,味道很像现在城里新疆维吾尔人来卖的一大块的‘枣糕’。一毛钱只能买一小块。
集上最让我难忘的是一家卖垎咯面的。吃垎咯配的主食是‘锅盔’。书上多有记载,说锅盔是战国时秦国士兵行军打仗的‘干粮’,秦军吃着锅盔灭掉了六国,一统天下。小城的锅盔确实是从陕西传过来的,但时代是太久远了,我在西安吃过的锅盔是圆的,但小城的却是长方形的,有约三寸宽,五六寸长,不用发面,里层放油、盐、葱花和五香粉,放在炉灶里边烤成。
集上卖垎咯的场面不小。支一个大锅,灶下烧着火,‘垎咯床’由三条腿支撑架在大锅上。垎咯床前段一个空心的木头圆柱正对着大锅,圆柱下套着一个均匀分布着圆孔的铜片,将用油和好的荞麦面团放入这个圆柱里,垎咯床前端用绞索连着一个木杆,木杆前端下方有一实心木圆柱正好能插入放面团的木槽里,有人坐在木杆另一头往下压,园面条就落入锅中。锅里羊肉汤正滚着,大碗里放一把煮熟的切成条状的羊杂碎、捞一筷子垎咯面条,放上切成斜条的大葱和香菜(小城人叫‘芫荽’,也是古名),浇上滚烫的羊汤,放上半调羹用羊油伙成的辣椒油,满碗都是红的,手端着大碗,蹲在地上大口吃下。要是冬天,花上三毛钱吃得满头大汗,这时候给个县长干也不换了。
人老珠黄到了北美,虽然吃食不贵,尽可把龙虾、鳕鱼、牛排常摆上餐桌,但一查血脂,医生让基本吃素了。再查血糖,医生连大米白面也不让吃了,粗粮还不让吃饱。套句赵本山小品里的话:人最大的悲哀是面对着满桌的鸡鸭鱼肉不能吃,人最最大的悲哀是饥肠辘辘时想起了家乡的‘羊杂垎咯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