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文革50周年，中国官方保持沉默。只知道习近平在内部讲话里，简单地提了一句“十年浩劫”，并没有深谈。而民间在对文革到底是什么，该不该发生，要不要再来一次，这些极其简单的判断上，意见极端对立，双方势如水火。50年了，半个世纪，不是很短一段时间，人生有几个50年？可是有着十几亿人口和几千万受过高等教育知识精英的中国，面对50年前的历史，竟然都莫衷一是，说不出普遍令人信服的结论和教训，对此不能不感到沮丧和失望。 对于文革，根据现在看到的资料，大致有这样几种有代表性的认识。第一，文革是毛泽东出于崇高目的而做出的错误决定。毛为了反修防修，阻止官僚主义，采用了群众动员的方式，结果自己也无法收拾。第二，这是权力斗争。毛泽东为了夺回大跃进失误以后的大权旁落，借助底层的反官僚情绪，重新建立个人垄断地位，打倒了所有政治对手，结果同归于尽。第三种是完全意识形态方面的，这种认识认为，文革的形式是建立未来理想社会的理想形式，只有这种自下而上的斗争，才能保证政权永远清廉和为人民服务。最后是现今当局的认识，视文革为洪水猛兽，高呼千万不能重演，潜台词当然是，不能失去自己现有的权力和利益。 我的观点与上面有所不同。我以为，判断一个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就事论事固然可以，但着眼未来才真正有意义。因此，判断文革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必要，不能从某一部分人的利益和立场出发，而要从全体国人，每一个中国人共同的基本利益长远利益出发。我的意思是，仅仅从一部分人，比如对社会变革要求强烈的底层，或当今既得利益当权者的立场出发，认识可能完全对立。中国人，作为不同阶层不同地位的人，是不可能找到共识的。但跳出所有差别的局限，进而意识到，千差万别的中国人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是人，共识就来了。只有人的共同利益，才是有着极大差异和对立的所有中国人最高和最终的利益。除此以外，岂有它哉。 别以为鸡同鸭讲是不可避免的常态，事情远没这么简单。一个民族假如不能对重大历史事件形成共同的有价值的有深度的认识，这个民族不仅是个分裂的民族，也是个止步不前的民族。干脆一点讲，是个失败的民族，等待着被淘汰的民族。别以为施化说话尖刻，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事实上，中国人不仅无法认识文革，同样无法认识六四。 只要毛泽东不从水晶棺材里爬出来，坦认自己思考的全过程，其余所有人对文革的结论，都只是某种臆测。因此，文革究竟为什么要发动，出于什么目的，最终目标本来是什么，对这些只能靠臆测才能回答的疑问，没有必要去多花时间去争论。推测只是推测，不能当真，不是结论。与其围绕死人脑子里看不见的想法去纠缠，不如切实回到文革现实，就已经发生和产生了重大历史影响的事件本身，来考察认识和做结论。这才能得到没有臆想成分的真实结论。 可惜，文革的现实状况，因时间间隔久远，又被当局一再遮掩，确实有些模糊。感谢中国还有少数社会脊梁，整理和保存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借助互联网，在一定范围内被传播。中国执政当局期待的要让中国人完全忘掉文革的目的，在近十年内还难圆梦。 想要简要地描述一下文革，一句话就够了。1978年12月1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叶剑英在中央工作会议闭幕式上说：“文革期间，全国整了1亿人，死了2000万人。”这个只有缩小没有夸大的数字，道出了文革的实质。 文革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非人道迫害。其规模超过中世纪的宗教迫害，超过二战时期的犹太人迫害。有人说，那不能相提并论，文革有崇高的目的，是为了扫除黑暗旧势力，打倒腐朽的官僚集团。不错。以崇高目的为由，拘禁折磨和处死异端分子，这正是古今中外所有非人道迫害的本质。清除异教徒，净化德意志血统，这在当年欧洲人头脑里都和反修防修一样崇高。然而，尽管社会任何时候都有改进的余地，却没有一个理由用非人道的方式来进行。因为从肉体上和精神上摧残人，都等同于毁灭人类。施暴者和受害者本质上都是人。在伦理上一旦默认非人道迫害的合理性，你自己也同时默认容许被他人迫害。相互迫害的结果是人类灭亡。 用非人道的方式暴力重构人和社会，这是我理解的文革最本质和最终的结论，无论这个过程有着多么善良的愿望和崇高的目的。况且这个过程一旦被启动，无数的人性恶被激发出来，其中绝大多数迫害都带着私欲。未来的某一天，中国人只有达到这个程度的共识，才能真正告别文革，告别黑暗中世纪式的过去。 实际上，这种非人道迫害，从1949年就开始了。镇反，反右，四清，其性质都是相同的，文革只是愈演愈烈的集大成。一个正常的守法的公民，一夜之间被行政和司法当局正式非正式的许可，冠冕堂皇地除去法律保护，财产保护和身体保护，任人污蔑，欺凌，蹂躏，剥夺所有的私人占有，以至于失去生命，这就是文革与之前的历次政治运动发生过千万次的同一事实。不仅那个时期发生，现在仍然在发生。不承认的人，只要关注一下雷洋案，就立刻能明白：文革没有结束，文革仍在继续。今天国人假如不站出来拒绝嫖娼死，明天他们每个人都有机会死在另一个“高尚”的私刑下。理由只有一个，为了崇高目的，个人死不足惜。 不过我对中国人能否认同我所意识到的文革本质不很乐观。因为广义而言，中国人有正义意识，革命意识，爱国意识，爱党意识，唯独没有人权意识。因为不存在人权这个概念，没有人道伦理价值，思维进入不了人的存在这个领域，他们的思维就像狼。不久前有人曾鼓吹过“狼图腾”，意思是，狼一见到流血和死亡，就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之所以文革在20世纪的中国发生，之所以50年以后还不能被中国人认识，一个简单的原因：中国人历来不知何为人权。人权意识在汉语思维中，至今仍是一块空白。我这里说的人权意识，不仅仅指劳苦大众的意识，受害者的意识。因为受害者假如没有人权意识，一旦有权以后也要迫害别人。共产党人就是这一类人。 在这块空白被填补之前，中国人不可能认识文革，同样，也不可能认识六四。 ——写在八九六四27周年前夕 201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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