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女兒灣(摘編) 杜鴻林 黑龍江畔有個四季屯,四季屯住着滿、漢、鄂倫春人。據資料載,80年前,一條小船載着8位姑娘到江上游的山裡采蘑菇,那天風急浪高,翻了船,只有一名鄂倫春姑娘生還。人們把淹死七姑娘的那道灣叫“女兒灣”,此處離四季屯十來里。1970年,女兒灣又沉了條小船,水神又收去了七條性命。這兩個新老故事隨着年月的流逝為當地人淡忘。然而,人們卻久久難忘女兒灣1970年收走七條生命的沉船事件。 那個白天,歡樂無比 四季屯附近,一幢已破落的房子,現已人去室空,屋裡光線黑暗,堆滿了雜物。楊摯穎踮起腳尖往屋裡張望着,北京的姐妹李金鳳、賈延雲,哈爾濱的姐妹許秋香、孫艷、劉毓芳,特別是同來自天津的姐妹章秀穎等都曾與他共同住在這裡。由他們一色女知青組成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1師獨立一營工程連打漁排織網班,給四季屯帶來了生氣。那一天,是1970年5月28日,他們笑着鬧着走出這間房子。 十幾里外有個連隊打漁點,網壞了可以運回來補織。織網班是先進集體,為了表現“無產階級革命思想”過硬的作風,姑娘們決定步行到打漁點,服務上門。 心靈手巧的姑娘飛梭走線,只消三個小時,大網便補織好了。打漁排排長劉長發,一位25歲(另一文說30歲)的退伍兵一高興,把姑娘們用船運到了一個平時無人跡的江中爭議島,春日裡的小島,一片翠綠,鮮花遍地,鳥鳴悅耳。姑娘們唱啊跳啊,靜寂的花木間迴蕩之她們忘情的歡笑聲。 劉排長親自下廚宰了一條50公斤的大鰉魚,為她們做了香噴噴的魚肉丸子。這是平時在連隊吃不到的好東西。吃過晚飯,姑娘們想徒步回連隊,劉排長執意划船送她們回去。兩條小船,一條劉排長劃,一條男知青劃,姑娘們都爭先恐後擠到了劉排長的船上,不肯坐小伙子們劃的船。劉排長想動員幾個人過去,可是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嘻嘻笑笑着誰也不好意思過去。劉排長說了句:“真拿你們這幾個小丫頭沒辦法。”向操漿的楊摯穎下令“開船”。沒想到,劉排長的好心和寬容釀成了一場滅頂之災。 該死的,那江風那江浪 小船上了大江面,風在空曠的江面上變得更加兇猛起來,捲起排排的江浪衝撞着小船,吃水過深的小船在風浪中劇烈顛簸,四周昏黑一片,江水灰渾可怖,江水灌進了小船。姑娘們忙用家什掏水,劉排長高聲叮囑楊摯穎:“你要堅持,堅持劃到家﹗”楊摯穎多少也了解在這順水偏風的情況下行船的危險,她不禁膽怯地說了句:“這船能不能沉吶。”劉排長大喝一聲“住嘴”,姑娘們閉上了嘴,心收縮得緊緊的。女兒灣有處航標燈,那附近有適於船靠岸的沙灘,但船靠岸已經來不及了。 一排白慘慘浪打來,姑娘們忽地站起來,劉排長“不要慌”的呼喝聲沒全喊出口,小船突地沉下江面,江水忽地沒了姑娘們的頭頂,在水沒頂的那一刻 ,楊摯穎腦海里反應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楊摯穎自幼學游泳,章秀穎的水性要好於她,李金鳳水性要差一些,其餘的全不諳水性。當楊摯穎在求生本能驅使下踩水冒出江面時,只見秀穎和金鳳正在身後,兩人相隔不遠,正在水中奮力游動。劉排長和別的姐妹以不見蹤影。楊摯穎在滿江黑水中拼命地划動四肢,拼命地逃着死亡,在她身後,突然響起秀穎的喊聲:“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這是在鼓勵身後的金鳳,也是在鼓勵游在前面的楊摯穎。這高喊聲重複了幾遍,便消失了。楊摯穎不時竭力大叫兩聲,拼死游着,江岸在那裡她並不清楚,只是不停地游啊游。腹部貼到了軟軟的東西上,那是沙灘,她回頭望去,不見秀穎和金鳳游上來,她跪在江邊的淺水裡嚎啕大哭起來,一船8人,7人沒上來。救人要緊啊﹗ 亡者不幸 倖存者依然不幸 出事地點離四季屯織網班宿舍6里多遠,離連隊十幾里遠,織網班幾乎全軍覆沒,去四季屯毫無意義,楊摯穎朝連隊跑去,在洶湧江水中游了一千多米的她,在凹凸不平的荒野中狂奔,一個跟頭接着一個跟頭,一聲呼叫接着一聲呼叫——“救人啊!” 緊急集合號驟然吹響,人們從熱被窩裡爬出來,跑向女兒灣,風依然在肆虐橫行,江水依然在翻騰洶湧,人們竭力呼喊,打開手電尋找,有人下水去摸,船不見,人沒影。人們終於從驚慌失措明白過來——應該到下游去救人。 人們沿着江邊跑邊喊,一直奔向下游。船塢的探照燈放出雪亮的光,劈開夜幕,在黑黝黝的江面上巡視,深夜兩點,突然接到上級指示:營救停止。 當時,中蘇邊界形勢緊張,中方的營救行動被蘇方誤認為是軍事行動。 “劉長髮帶六名女知青投敵叛國,特留下楊摯穎做臥底並指使她謊報軍情,以亂視聽”。在“以階級鬥爭為綱”思想指導下,這一悲劇被認定為蘇方特務裡應外合策劃的叛逃,是一件地地道道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楊摯穎被隔離,睡覺有人監視,上廁所有人跟隨,她流着淚,滿腹委屈地一遍又一遍重複着事情的經過,怎麼也不肯承認那莫須有的罪名。 10天后,小船在蘇方浮起,通過外交渠道送了回來,在一些當地負有責任的幹部們看來,這並不能說明“叛逃事件”性質能夠更改,失蹤女知青的家長們心急如焚,從哈爾濱、北京、天津趕到黑龍江邊,江水變得平靜如水,家長們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會在這江水中一去不返。她們朝着江面喊啊,跺着腳哭啊。失去女兒的母親們互相摟抱着癱在沙灘上,楊摯穎望着這一切,欲哭無淚,似乎她應該隨同那七位一起去死,生還反而是錯。 女兒灣畔的五座墳 20天后,劉長發的屍體最先被撈了上來,他被草草發葬,人死後,仍受到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的處分。一個月後,織網班班長許淑香浮了上來,這位俊秀姑娘經江水長時間浸泡,已是面目全非,全身腫的一碰就破,嘩嘩流膿水,又過了一星期,在蘇方一側發現了劉毓芳的屍體,接下來是李金鳳,她屍體爛的沒法穿衣服,楊摯穎把一套嶄新的黃色兵團戰士服蓋上她的身子。不久,一個農民凳上一個爭議島撿魚乾( 退潮後,一些魚留在島上被曬乾),發現了一具殘缺的女屍,走獸飛禽吃掉了一隻胳膊、一條腿和眼珠內臟,女屍褲袋裡的一張塑料飯票,證實這是孫艷。一位懷有俠膽的男“知青”背着柴禾來到島上,把孫艷火化了,又將沒被燃盡的骨灰帶了回來。四個月後,人們找到了章秀穎的屍體,說來也怪,數她被撈上來的最晚,而屍體最為完好。 16歲的賈延雲始終沒被找到,是不是順江水漂向大海? 半年後,“織網班女‘知青’叛國投敵一案”被定為惡性沉船事件,6位知青算作因公犧牲。生產建設兵團農場交給死難女“知青”每個家庭380元人民幣撫恤金,算是了結了這個悲劇。 女兒灣畔、饅頭山下培起六座墳。劉長發的哥哥從河南趕來,把弟弟的屍骨遷回老家,剩下那五姐妹安眠在遠離故鄉的黑龍江畔。 後來,女兒灣的饅頭山下僅有一座簡陋的房子,住着滿族老夫妻倆,富振剛和關秀環,他們從四季屯遷來沒幾年,饅頭山正對面是江東六十四屯的關屯,關老大戀祖宗住過的地方,特意搬到饅頭山下來,好一眼看到關屯,倆位老人在房前開荒,種上了白菜。來訪的人們以為這塊白菜地就是當年埋章秀穎她們屍骨的地方,其實墳就在房後。當初,老人在開荒時,發現了五座墳,1970年“5.28”女兒灣發生的慘劇老人當然知曉,滿族人和漢族人一樣,都知道平人家墳再缺德不過的事,何況這是五位女“知青”的墳啊。說不定哪年哪月,姑娘的親人遠道趕來,見墳還在,這不也能給活着的人一點點安慰嗎? 特殊的回訪者 1995年9月的一天,黑龍江省孫吳縣紅色邊疆農場領導接到上級領導一個緊急電話,告知天津女知青楊摯穎將到農場回訪並為死去的姐妹祭掃。 這可是位特殊的客人。說特殊,倒不是因為她現在是台灣獨資公司的副經理,而是她的遭遇特殊。她是那次沉船事件的唯一倖存者。 這一天,女兒灣的饅頭山下住着的兩位淳厚的老人迎來一行祭掃者。 五座墳深隱在雜草之下,墳前沒有任何碑牌之類的標記。五位姑娘頭朝江東,背依青山,安眠在地下。 楊摯穎依次為五位姐妹行禮,漂亮賢柔的許淑香、鬼精靈似的孫艷、吃苦耐勞的劉毓芳、心靈手巧的李金鳳、九泉之下,無言地接受了生者的祭奠大禮。俞宏茹深知幾個姐妹生前愛花,特意從自家園子裡採摘了兩大束紅丹丹的達莉花和黃燦燦的土豆花,她願姐妹們聞着花香,睡得更安詳。不幸倍加的,豪爽直率的賈延雲,沒能在此接受這禮、這花兒。 楊摯穎到秀穎的墳前,擺上了從天津帶來的小花圈,安放好珍存多年的秀穎的單人照片,堆起秀穎生前愛吃的零食——那是秀穎的妹妹章秀英特意托摯潁帶來的(當時章家二姐妹同在黑龍江畔當“知青”)。一張張黃紙在生者對死者的叨念中被點燃,江風把紙灰吹向半空,四散而去。 楊摯穎請眾人暫迴避一下,她要單獨陪伴秀穎一會兒,她要幹什麼?她曾寫了一本厚厚的東西——《獻給秀穎的輓歌》,是不是要念給秀穎聽聽?她原本名叫楊大豐,為永世難忘的秀穎,特改名為摯穎,是不是要告訴秀穎她改名的事?只見她掏出一迭白紙,對着墳念了一陣,而後把紙點着,在往後,她把臉埋進雙手,默默地躬下身子,良久,良久。在場的人們不便去問,不便去攙扶她。整整等了25年呵,年已43歲的楊摯穎不就盼着還願的這一刻嗎?!讓活着的與死去的這一對摯友靜靜地作一會心與心、靈魂與靈魂的對話罷。 死難女知青名錄: 章秀穎 天 津 21歲 許淑香 哈爾濱 20歲 孫艷 哈爾濱 20歲 劉毓芳 哈爾濱 20歲 李金鳳 北 京 17歲 賈延雲 北 京 16歲 ………………………………………………………… 這六位女“知青”死難的悲劇我在二十年前就知道。今天讀起來內心仍沉重。那是一個病態社會和扭曲心靈的時代。在那個年代裡還發生過更大的“知青”慘重傷亡的悲劇。簡述如下: 1972年5月5日清晨,北京軍區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四十三團二連駐地東約5公里處,執行採石任務的該連六班“知青”楊樹生、杜根村將4日燒剩的爐灰倒進蒙古包外的防火坑內,因灰熱,加上坑內有枯草,至上午11時40分,坑內死灰復燃,引起草原大火。六班的“知青”雖奮力撲救,有的人甚至用身體滾撲,但因位於風口,風力達七級以上,未能撲滅,火勢迅速向東蔓延。 位於火勢東南方向的四連,於中午12時30分發現火情,指導員何龍光立即緊急集合隊伍,經簡要動員和分工後,分兩路奔赴火場。當指導員何龍光和副指導員杜恆昌帶的一路“知青”進入1059高地腳下時,南側烈火猛然襲來,加之風大草深和風向突變,旋風捲起烈火將“知青”們包圍。在這緊急關頭,指導員、現役軍人何龍光下令撤退,身邊的十幾個人迅速撤離了火場,但多數走在前面的“知青”卻深陷火海。副指導員杜恆昌和三班長胡國利等部分“知青”衝出了火場,進入麥地,但見到還有戰友留在火海,便又奮不顧身返回去救戰友,結果一去不返。整個過程僅半個小時,當即有66名“知青”死難,負重傷的16名,輕傷的11名。後又有三名重傷員在搶救過程中身亡。這場大火共有69個“知青”在烈火中死難,年齡最大的27歲,最小的15歲。 慘烈的悲劇引起我們對幾十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進行反思,也再次喚回我們對人的生命價值的沉重思考。當一個社會行為以一種運動的方式出現的時候,往往可能是一種盲從的、狂躁的、缺乏規範和法律保障的行為。 “精神萬能”往往會瞬間破產;盲從帶來不必要的慘重傷亡代價。人的生命重要,還是物質重要?人的生命重要,還是人格、人的尊嚴重要? 不僅僅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農場發生這樣的慘劇。1970年4月18日 黑龍江省生產建設兵團三十九團(雲山農場)為撲滅荒火出動1500人,知識青年徐秀桂等26名被燒死,傷者眾多。1970年11月7日,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三十五團農場發生山林失火,“知青”們憑藉着一腔“革命熱情”如飛蛾撲火般地奔赴火場,14人燒死,幾十人受傷。 說實話,“知青”剛“上山下鄉”的前幾年很多人還是有熱情的,但後來就在現實面前開始失望,以至絕望。假如這場草原火災晚幾年出現,我想“知青”們不會奮不顧身的。而在1972年的時候,軍墾的很多“知青”們還滿腦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獻身”的激情之中的。我的意思是這種激情是不會持久的。 再,沉船發生了悲劇,當時的軍墾幹部馬上認為是“叛國投敵”。現在聽起來不可思議,其實這也是盲目的激情引發的瘋狂舉動。不要質問“人性在哪裡”。那是一個多麼不堪回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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