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 “为个烂货……”冯建生话音未落,刘刚一个右手摆拳,狠狠地打在他的左腮上;“叭”的一声钝响,冯建生一下摔倒在地。当他刚艰难地爬起来,刘刚左手一个直拳又重击在面门上。冯建生立刻向后摔去,再次倒在地上几乎来个“后滚翻”。刘刚抢上前去照其肚子飞起一脚,这下冯建生趴在地上就只有呻吟的份儿了。 “你听着,刘晓妍不是烂货。这就是你企图X她的代价。”刘刚朝地上滚动的冯建生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天很黑,大路边的防风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北大荒”初夏的夜还是很凉。分场住宅区闪着灯光。他俩顺着大路没走出多远,刚过分场边上的小木桥,刘刚就停下来告诉冯建生他大晚上约他出来“单独谈谈”的目的,那就是揍他一顿。现在事情已经结束。 冯建生喘息着靠在路边的杨树下坐在地上,现在已稍稍缓过来一点儿,只是鼻子还不断地淌血。他用手捂着鼻子,从嘴里不断地往外吐着血块,一张英俊的脸已经被打得扭曲,左腮完全肿起来。他知道刘刚在逼视着自己。“(你)要打还可以继续,反正我不会还手。”他想:是的,前一个星期的一天夜里――当时在分场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里――他确实企图和刘晓妍发生性关系,但没有得手。刘刚说的没错,他就是认为这个哈尔滨来的女孩子是个“烂货”。 “刘晓妍不是烂货!我绝对不会找一个烂货!”刘刚低低地咆哮。冯建生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头,等着进一步的暴揍,可刘刚却一转身上了大路,但又转了回来。他站在那里浑身哆嗦,从上衣口袋的烟盒里摸出一颗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刘晓妍已经黄了(他用东北话说他俩的恋爱关系终止),以后也没可能了。但她不是烂货!你甭想占她的便宜。”说罢急匆匆地朝分场方向走去,消失在夜幕中。冯建生晃悠着艰难地站起来,扶着树,不解地摇摇头。 刘刚和冯建生都是北京“知青”,是1969年来到“北大荒”这个农场的,一晃就是七年。刘刚“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在分场里年年是劳动模范,共青团员;而冯建生没有“积极要求进步”的表现,但他干活绝不偷懒。分场里的北京“知青”都知道刘刚的心思,他是希望能被“选拔”上大学,成为“工农兵学员”。没人认为他会成功,因为他的“出身”。刘刚的父母是“高知”,“文革”初始双双自杀身亡,这样的“出身”,甭说您在农场里没后门,就是有后门也难于被推荐上大学。农场干部们说了:推荐也没用,到时候还是被“上面”刷下来。刘刚实际上被分场连续“推荐”好几年了,都没有成功。干部们觉得与其推荐刘刚,还不如推荐其他“出身”好的“知青”当“工农兵学员”,“推荐”刘刚等于浪费农场“知青”上大学的名额。实际上“推荐”上大学的“知青”中“关系户”还照顾不过来呢。刘刚对这样的结局心里比谁都明白,但他要用“反正我努力奋斗了”来解释自己的苦干,否则他觉得生活更没希望。 冯建生也是来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个“摘帽子右派”,大学里的教授,“文革”中病故,老母亲是家庭妇女,当然来自书香门第。这种家庭在老一代知识分子家庭中很常见。冯建生到农场来最大的嗜好是看书。他从不对入团、入党,当“工农兵学员”离开农场报丝毫的幻想。当然,除了干活和看书外,他还很有“花花肠子”,曾先后和分场里几个北京女“知青”“关系不正常”(农场干部语),女青年宿舍里还发生过两个北京女“知青”为了冯建生争风吃醋,甚至动手打架的事儿。冯建生不但长相文质彬彬,还谈吐幽默,尤其在女青年面前。他的骑士风度也颇得女孩子们的青睐。他对风言风语说哪个女青年和他“好”而打胎的事儿不置可否,继续我行我素。很多“知青”评论刘刚,说他是个“傻X”,冯建生从不说什么,只是在喝醉了会喃喃自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儿。我希望我死的时候不为自己的过去后悔……” 说来也怪,冯建生和刘刚在农场的表现看起来大相径庭,但他们都爱看司汤达写的《红与黑》,私下里欣赏主人公于连.索雷尔。本来他俩私人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这刘晓妍…… 1974年哈尔滨来到农场一批“知青”,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高中毕业生(“文革”时中学和小学学制各缩短一年)。这批青年被分配到各个分场。刘晓妍是他们其中一员,可她直接去了总场宣传科。她父亲当时是哈尔滨一家大厂子的革委会主任兼书记,在刘晓妍下乡去农场前,家里托人和农场领导“打了招呼”;这样“有来头”的主儿,农场里当然要格外照顾,于是就安排在宣传科工作。这女孩子人长得不算很漂亮,就是有点“疯”。在宣传科不久就和科里一北京“知青”打得火热。那北京来的小子可不是什么善主儿,可以说是有意和刘晓妍“处对象”(就是交男女朋友的意思)。他在公开承认刘晓妍是自己的女友后,常私下里说“已经把她办了”(就是发生了性关系)。事情一张杨出去,农场领导和刘晓妍家里都着了急。刘晓妍家里是希望女儿在农场“镀金”一、两年就当“工农兵学员”远走高飞。农场干部当然是许诺的,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可怎么和人家交待?得,“转移阵地”吧,将刘晓妍“挂职下放基层”,来到刘刚所在分场“蹲点”。这是1975年的秋天。打算日后就“推荐她上大学”。 刘晓妍是喜欢那位北京“知青”的,下放基层让她很不痛快。可几个月后她就不再和宣传科的那小子来往了,因为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刘刚。前边说到刘晓妍有点“疯”,其实她并非水性杨花。她是个热情有余的姑娘,喜欢哈哈笑,其实很天真、简单。“蹲点”没过几天她就注意到刘刚,这个对她客客气气的北京小伙子。瘦高的刘刚脸上棱角分明,健壮有力,他总是显得神情有些忧郁。大家伙在晒谷场干活时,刘刚可以一口气连扛十多个装满粮食的麻袋上囤子;扛小两百斤的麻袋上三米高的跳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别的小伙儿扛几包就得歇会儿,可他却扛个没完没了。晒谷场的活没定额,大家都悠着干,只要刘刚不同于众人。刘晓妍看在眼里,在休息的时候开始和刘刚搭讪,开始时这个北京小伙子对她比较冷淡,仅仅是问一句答一句。 她很快知道刘刚在农场的状况,甚至还利用职权看了他的档案。知道刘刚父母双亡后,女人特有的同情心让她更加关注刘刚。因为她“蹲点”的工作主要是搞宣传,所以经常会让大田队负责宣传的刘刚参加布置宣传工作的各种会。刘刚有意保持距离和客气让她更主动地接近这个男人气十足的汉子。你说男人怎抵挡得住青春女性的主动?刘刚的防线竟然突然崩溃,这个从来不接近异性的男人一下子对刘晓妍充满了欲望。这下轮到这位单纯的姑娘的防线节节被突破。但刘刚始终没和刘晓妍发生性关系。有时她觉得刘刚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或者自己已经不被理性所控制,然而刘刚就在这种时刻会停了下来。刘刚在此刻想到了什么? 这种事情会迅速地不胫而走,何况他俩的恋爱是公开的;尤其是刘刚,那些日子满脸幸福感,性情上开朗了许多。人们会在傍晚的时候看见他俩肩并肩地走出场区,消失在田野里。农场的干部们又赶来“救火”;这次甚至刘晓妍的大哥都特地从哈尔滨赶到农场做妹妹的“思想工作”,总之,必须和刘刚一刀两断,不可儿女情长耽误了个人的“前程”,尤其刘刚这个人“没前途”。之所以这样兴师动众,就是因为刘晓妍开始面对“劝阻”时表现出的坚决抵抗。很明显,她深深地爱刘刚。刘刚呢?当然是为小姑娘的非凡勇气所感动;他俩当时都有山盟海誓。然而,真恨这个然而,刘晓妍一天忽然对刘刚说他们该“假装分手”,等以后她上了大学再说。至此,刘刚暴怒!对刘晓妍恶狠狠地说“滚你妈的”。他根本没有替单纯的小姑娘想想她所面临的精神压力。 刘晓妍被调到邻近分场“荣升”教育连长。但她忘不掉刘刚,在这个浑身肌肉的男人怀里的感觉刻骨铭心,在刘刚的颤抖和语无伦次中,她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真切的爱,也许一生都不能忘掉的爱。她觉得刘刚误解了她,她不顾一切地要挽回刘刚的爱。她总是借机到刘刚所在的分场来,寻找各种机会和刘刚单独会面。而刘刚即便来也就是面若冰霜地说上几句,他多次告诉刘晓妍“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一期间刘刚痛苦非常,由于不断地失眠,头发竟忽然大把地脱落而不得不戴个帽子。他知道自己成为议论的中心,但也只有靠毅力挺住。有时他在田野里干活实在疲乏,就走到地边防风林里静静地躺一下,然后再次倔强地爬起来,睁着血红的眼睛去地里干活。 冯建生见刘晓妍总是来分场,一来就和北京小伙子们有说有笑,他也有意无意地凑上去谈吐幽默地寒暄。这时他实际上是盯上了这位哈尔滨姑娘。不过他这位情场老手忽略了一点,刘晓妍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接近刘刚,以挽回他们之间的爱情。 在刘晓妍决定晚上住在分场革委会办公室里时,往往是冯建生在和她聊天。他觉得哈哈笑的刘晓妍已经神魂颠倒。要说她神魂颠倒也确实,但那是为了刘刚。在这种错觉下,冯建生认为可以用他以往的手段让眼前这个姑娘就范。但他这次碰了壁。不仅仅是碰壁,因为刘晓妍把此事告诉了刘刚。 真说不上告诉刘刚这件事应该还是不应该。当时刘晓妍的意思隐含有“为了咱们的爱情我受了多大委屈”,或者“我只是爱你”。她还告诉刘刚,她已经内定今年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了,而且是去北京。到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再也没人能干涉得了的了。但刘刚听她诉说时只是默默地抽烟,甚至不置一词地走了。这真让这位哈尔滨姑娘心里真的充满了委屈。但她不会料到几天后的晚上刘刚会狠狠地打冯建生,或许她一直蒙在鼓里。 刘刚打了冯建生后径直走回宿舍。当时全分场已经熄灯,他站在宿舍的外边的黑暗中默默地等冯建生回来。许久不见冯建生的影子,他又返回去,见冯建生因伤重走不动,二话不说,背起他就走。刘刚感到冯建生在他背上流泪,他也在流泪。第二天早上人们醒来,发现冯建生躺在炕上,脸的样子很吓人;刘刚不断地上前照顾。众人心里大概也明白几分出了什么事,可谁都不敢问。 刘晓妍不久就离开农场,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去了。那天她在自己所在分场上了前来拉她的卡车。她特地让司机开到刘刚所在分场的路口停一下,因为她此前告诉刘刚,要他来送,并告诉她自己不会变心,她始终爱他。然而路口空无一人。等了许久还是没人来。 后记: 几十年后的一天,刘刚看望因酗酒肝硬化病入膏肓的冯建生后,和发小儿――也同在“北大荒”一个分场里“上山下乡”――在家里聊天。他说“建生这几天就该走了。他说殊途同归,我们都会在另一个世界见面。该聚在一起的人们永远不会分离”。发小儿想起当年,问刘晓妍后来怎么样了?刘刚淡然地笑笑,“头些年还有点联系,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事情已经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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