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平生第一次见到“台湾同胞”时,我刚刚说了几句话,那位就惊呼一声:“好一口京片子!”“京片子?”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只听说、而且被人叫过“京油子”(老话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不过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恭维我的北京口音。真正的北京话和上海话、河南话、四川话一样, 都是地方上的方言土语,有独特的词语和发音,跟所谓“官话”(Mandarin)或“普通话”不是一码事儿。按照中国大陆官方的说法,“普通话”是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北京音为标准音的汉语,所以不是北京话。至于台湾的“国语”,和北京话的差别就更多了,例如“垃圾”这个词,北京人念成“拉基”,台湾人则念成“乐瑟”;“我和你”的“和”字,北京人念“河”,台湾人念“汉”,等等。一个在北京出生并上学的人,说话时一口标准的北京音,然而不一定会说北京土话。即使会说,内城和外城居民说的也不尽相同,更不要说后来部队、高校大院儿里的人了,他们大多只会说北京音的“普通话”。出国时间长了,接触的多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北京口音会慢慢淡去。然而每次回北京,一听到那熟悉的乡音便兴奋莫名,说话中的“京味儿”也不知不觉地回来了。记得有一回和一位外地朋友出去办事,途中他去小店买东西,半晌不见出来。我入店寻找,只见女售货员正指着鼻子训斥他这个“怯勺”(土话,指口音重的外地人)。我只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那女的立刻就不吭声儿了,可见我的“京味儿”起了作用。而朋友脸上那种屈辱和悲愤的表情,我也难以忘怀。和其他方言一样,北京话也雅俗并存,美丑兼备。有些话很有风趣,有些话则不堪入耳。有人专说北京土话里的“炉灰渣子”(指脏话),认为是“京城文化”的传承,对此我实在不敢恭维。我小时候在家里如果说个“操”字, 就要挨大人训斥,而如今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把自己等同于街头小流氓,未免也太没品了。北京是移民城市,几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外地人不断迁入北京, 也给北京话带来了多种变化。老舍先生的《茶馆》里的北京话很传统,很地道,但那是清末民初的北京话,很多词语现在已不再使用。例如“请安”、“您吉祥”这类话,现在谁还说?我小时候的北京话和现在也不太一样。那时下馆子吃饭就说“吃一顿”,现在成了“撮一顿”,这个“撮”字就是“新中国”的发明。写北京带点儿“京味儿”是好事儿,例如很多词的儿化就是北京土语的特征。然而完全用北京土话写也不行,外地朋友看不懂就会失去读者,在点击量高于一切的今天尤为重要。不信请看下边这段掺杂大量土语的对话。一老爷们儿站在门口儿,手里拿着个花瓶。一街坊打这儿路过,打了个招呼:“嘿,老三,在这儿卖单儿呢?”老三:是你啊,二秃子!吃了吗?二秃子:还没呢!哪儿学摸来的?老三:潘家园儿呗。二秃子:瞜瞜嘿。(接过瓶子)嚯——,大,清,乾,隆,年,制!多少钱?老三:内孙子真敢开牙,张嘴就要两千五!二秃子:要是真的,恐怕还不止这个价儿呢。老三:敢情!我给丫砍到三百,内孙子还跟我矫情,我就说这破瓶子在香港一百块撮堆儿,丫才松口。二秃子:(看瓶子)还真是真货!你瞅“大清”这几个字儿,是楷体!要是隶书体就是假的。老三:所以我让我媳妇儿跟介边儿王大妈对付对付,让我们在茅房前边儿那块空地儿上停车!二秃子:停车?老三:废话!把这瓶子卖了,还不得买房买车?先来辆宝马过过瘾!二秃子:你不嫌那地方臭啊?老三:你懂个屁呀?这叫闻起来臭,吃起来——,唉,也臭。二秃子:哈哈哈!得了,瓶子还你,哥们儿得去垫吧垫吧了。老三:(没接住,掉地上摔碎了)哎呦喂!cei(四声)啦!二秃子:别急别急,把碎片儿都捡起来粘上,还值钱。(哥儿俩蹲着捡碎瓷片儿)二秃子:嘿!这有一纸条儿:合格证,检验员儿,18号儿,1997年8月!我说老三,您这瓶儿才20年啊!老三:沃——操!还真是假的!不行, 我找丫的去!二秃子:拉倒吧,这么半天,早颠儿啦!北京人对这段对话不难理解,外地人则未必,需要一点儿“翻译”——“老爷们儿”常指三十岁以上的已婚男人,“们”一定要儿化,有人写成“爷儿们”、“哥儿们”,不对。“街坊”是邻居的意思。“卖单儿”,指一个人单独站在那里。“学摸”也作“寻摸”,意思是“找”、“弄”。另一个含义是“看”,例如说“你瞎学摸什么?”“潘家园”是近年北京的古玩市场。“瞜瞜”是“看看”的意思,有时也说“瞜兮瞜兮”。“内孙子”,即“那孙子”。有些人谈到他人时以“那孙子”称之,是不礼貌的说法。“开牙”,原指逗蛐蛐儿(蟋蟀)时蛐蛐儿张口咬对方,后来指“狮子大开口”。“丫”,侮辱性的称呼,意思是“丫头养的”。“敢情”是感叹词,意为“就是”。“矫情”是不依不饶的争辩,这里指讨价还价。“撮堆儿”是指东西便宜,一堆堆地卖。例如买菜时有“一块钱撮堆儿”。“介边儿”也作“间壁”,指隔墙而居的邻居。“对付对付”的意思是“商量商量”。“垫吧”,“垫”要读dian(二声),也作“填吧”、“点吧”,意思是“吃”。“cei(四声)”是“打碎”的意思。例如,“我cei了一个碗”。“沃——操”,感叹词,“沃”即“我”,要拉长音。“颠儿啦”,也作“颠儿鸭子啦”,即走了、跑了。当代所谓“纯正”的北京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外地作家写北京的事,最不像的就是北京话。究其原因,是没有在北京胡同儿里长期生活,学不会那个味儿。最后再说说“丫”这个字儿。这个字儿实际上是“丫挺的”简写,意思已在上边说过。一些人说别人装蒜就说“装孙子”,再脏一点儿就是“装丫挺的”。“丫”本属于“炉灰渣子”一类,然而这些年已经“普及”进了文艺作品,熟人之间说“你丫”也不以为忤,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说对方是“你丫”,说到第三者则是“他丫”,但多数情况下只说“丫”字。“猫眼看人”有一位“毛左”人士,和网友辩论时竟然一口一个“我丫”,等于在骂自己,看得我抚掌大笑。然而我毕竟宅心仁厚,便写了一个帖子劝导他,有人还说我多事。不管“丫”这个字现在如何深入人心,我仍然视其为冒犯。所幸我处的环境基本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种冒犯的机会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