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革命路上打先锋。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文革歌曲

听说西单食品商场发生了大爆炸【1】，二秃子差点儿吓趴下。

三天前他还去过那儿，帮街坊柯大爷买榅桲【2】。柯大爷是旗人【3】，因为家境衰败拉了半辈子排子车，今年七十多了。虽说生活清苦，嘴馋的毛病还是没改，隔三差五就拿个小碗一瘸一拐地走到二秃子家，要他去西单食品商场帮他买榅桲，他要沾鸭梨或者“心儿里美”【4】吃。

去了几次，二秃子发现卖榅桲的柜台离商场西北门最近，于是每次都从那里出入。谁能想到，爆炸就发生在西北门！如果那天柯大爷正好得着俩梨，二秃子正好去买榅桲，一进西北门正好赶上爆炸，那可就倒血霉啦。

世界革命的中心竟发生这样的爆炸案，二秃子感到震惊。然而更让他震惊的事儿还在后边儿。

哥哥大秃子来了封信。他去延安插队一年，一共只给家里写了三封信。第一封是报平安，附赠一堆豪言壮语；第二封就不再豪迈，只是一再叮嘱二秃子好好照看父母。第三封信则是直接寄到二秃子学校的，显然不想给父母看见。

当时北京城里已经在流行一些有关知青插队的笑话，比如有知青写家信说她和“大狼”（娘）睡在一个“坑”（炕），她妹妹则回信说妈妈“上吊（调）了”云云。大秃子的学习成绩好，当然不会闹这样的笑话。然而他在信里揭开了一个可怕的秘密：他插队的村子有“红仇”！

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亲人被红军杀死。被红军杀死的当然是反革命，他们的遗属当然痛恨红军和党，所以叫“红仇”。可是如果每家都是反革命，那这个村阶级敌人的比例就不是毛主席说的“百分之五”，而是百分之百了！后来听人说，那些被杀的本来也是红军，大秃子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大秃子他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料落户在这个“红仇”村里，不仅见不到贫下中农，还要按照当地干部的要求对这些反革命家属进行监督，每天都在村民们仇恨的目光中劳作生息，知青们都挺害怕的。

二秃子想给哥回信，可是又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因为他和哥一样想不通。

如果大秃子去的那个村是中国唯一的“红仇”村，那就可以说这是个别现象，不会影响全国的大好形势；可是如果“红仇”村不止一个呢？还有，红军为什么要杀红军呢？毛主席知道吗？

六

小河的水清悠悠，
庄稼盖满了沟。
解放军进山来，
帮助咱们闹秋收。
拉起了家常话，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

—《看见你们格外亲》，洪源、刘薇作词，生茂作曲

星期天，守义大哥来家看望。他原是老K的徒弟，后来参军入党提干，这次奉调来北京“支左”【5】。穿着一身国防绿新军装、领章帽徽红光闪闪的守义一进门，全家人激动得都要哭了：在这倒霉的日子里，来了一位解放军的“戚”【6】，这面子可挣大了。

二秃子记得，几天前去盘查一个女“房产主”，没成想一个解放军正在院儿里吃饭。饭桌上都是小碟小碗，但饭菜十分精致。那军人比二秃子他们大不了几岁，却穿着四个兜儿的军装【7】，还是个官儿呢。看到居委会的老娘们儿带了红卫兵进来，军人便气得满脸通红，站起来进了屋。

当女主人说“这是我儿子，在军校读书”时，红卫兵们都傻了眼，心说这居委会也太废物点心了，怎么连人家是军属都不知道？

居委会老娘们儿很尴尬，和女主人搭讪了两句，便领着一群人悻悻而去。

那年轻军人涨红的脸和不满的眼神，让二秃子想起电影《槐树庄》【8】里的崔治国。他爸崔老昆是地主，土改时被清算，于是写了一本“变天账”，说什么“民国三十六年二月，贫农团成群结伙闯进咱家，抢走了粮食，抢走了地契。为首的有拴柱他娘，刘老全也不是好东西……” 回乡探亲的干部崔治国对父亲的遭遇极为不满，与贫农团大吵一顿，还掏出手枪来威胁。二秃子他们都会背崔治国的那段经典台词：

“我崔治国在外边辛辛苦苦干革命，我就是革命干部！对于革命干部的家属应该保护，这是党一贯的政策，你们执行不执行？”

二秃子听说，很多中央领导出身都不好，毛主席家也是富农，不知他们是怎样对待自己家庭的？据说，苏联的赫秃子【9】是矿工出身，他曾经嘲笑周总理出身不好。周总理回答说：不错，可是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二秃子非常佩服总理的机智，可总理到底是什么出身？不知道。

送守义大哥出门时，二秃子很想和他谈谈老K的事儿，可是又难于张口。他怕守义从此再不来了。

【注释】

【1】1968年4曰3日下午六时许，北京西单食品商场（并非现在统称的“西单商场”）发生爆炸。该商场是“三年困难时期”之后建设的大型食品商场，一楼经营南北干鲜食品茶叶等，二楼设有冷饮部。爆炸发生在商场西北门内，造成五人死亡，多人受伤。据调查，作案者是辽宁省一个叫董世侯的农民（富农子弟）的个人行为，其人已在爆炸时身亡，此案遂告破。
【2】原为关外出产的一种山楂类水果，其体型小于山楂而质地细嫩。用糖和蜂蜜将其制成粉红色粘稠汤汁，味道酸甜，即以“榅桲”称之。
【3】满族人。
【4】京津一带出产的水萝卜，青皮紫心，含糖量高，可生吃。
【5】文革初期按照毛泽东和中共决策，军队派出干部到地方单位支持“左派”（造反派）夺取“走资派”把持的党政领导权，使军队成为文革主导力量。
【6】满语，音“且”，意为“亲戚”。
【7】六五式军服没有军衔标志，但可凭衣兜数量来分辨军官和士兵：军官上衣有四兜；士兵上衣仅两兜。
【8】描写农村土改、合作化的故事片，八一电影制片厂1962年出品。编剧：胡可，导演：王苹，主演：胡朋、孔芮、葛振邦等。
【9】北京人给赫鲁晓夫起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