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国有七亿人口，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要充分发挥工人阶级在文化大革命中和一切工作中的领导作用。
工人阶级也应当在斗争中不断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

—毛主席语录歌

进入八月，北京的天气格外潮湿闷热。

昨晚八点，中央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宣布了一个特大喜讯：伟大领袖毛主席把外国友人赠送的芒果【1】转送给进驻清华大学的工人宣传队！革命群众深受感动，立即上街庆祝游行。二秃子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华灯齐放的天安门广场上，人潮如海，歌声震天。各单位的队伍到这里汇集，纵情欢呼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二秃子他们学校有全市中学最牛逼的鼓号队—十面大鼓，二十四支小号和三十面小鼓，固然出了不少风头，可还是比不上工人队伍拿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人。

这不，特大喜讯刚公布了没有一小时，各厂工人就大展身手，制作了各种芒果模型上街。二秃子从来没听说过芒果，更不要说吃了，如今看到那黄灿灿的芒果摆放在紫红色的绸缎上，不能不惊为天物。更奇妙的是，有的芒果模型还能跟主席像似的发出阵阵光芒，在黑夜的背景下更显得神圣无比。

二秃子几天前就听袁老师说过：北京各大学的红卫兵闹“天派”、“地派”【2】，两派先是“文斗”，后来就掐【3】起来了，以清华最凶。清华不愧是工科院校，自己就制造了土枪土炮土坦克，“井冈山”和“四一四”【4】都伤亡惨重，还顺便打死了上边儿派来的工宣队员。于是毛主席火了，召集高校红卫兵“五大领袖”【5】训话，把清华的蒯司令【6】骂得大哭一场。

现在毛主席送芒果，当然是对工宣队的支持。袁老师说：蒯司令玩儿完了。

后来听说，工宣队得到芒果后舍不得吃掉，像神仙一样供着。后来果子烂了，就把它煮了一锅汤，全厂职工每人尝一口以沾圣恩，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直到很久以后，二秃子第一次吃到新鲜芒果，才知道这玩意并不特别好吃，而且纤维多得塞牙。毛主席当年是不是因为塞牙，才把芒果转送给工人呀？

对面来了一队中学游行队伍，看旗号是189中的。他们的鼓号队只有六面大鼓，打小鼓的女生也少得多，二秃子不由得为自己的学校感到自豪。然而再一看，他又泄了气：人家的红卫兵袖章上只印着“首都中学红代会红卫兵”，而本校的袖章上却在“首都中学红代会”的后面添了学校名称，这当然又是百旺的主意，要处处突出本校，也就是突出他自己。

红卫兵们都不喜欢这袖章，因为这是自报家门儿。如果有清查对象伺机报复，藏在校门外一板儿砖给你丫开了【7】怎么办？

八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海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响入云。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
领导我们向前进！
哎嗨哟，哎嗨哟！
敬爱的毛主席，
心中的红太阳。
草原上人民热爱您，
海枯石烂不变心！

——文革歌曲

二秃子紧张地盯着灯柱上悬挂的两面小旗。

他是站在天安门广场一块标记着“235”的方砖上，北面大约5米处便是悬挂着巨大国旗的旗杆。广场的方砖都编着号，每块砖上都站着一个学生，手里拿着几束纸花。随着灯柱上小旗的升升降降，学生便举起不同颜色的纸花。

按照方砖的编号，硕大的广场被分成上百个区，每个区都有一个这样的灯柱挂着小旗，指挥学生举起本区特有颜色的纸花。作为节日庆典的一部分，十万学生在广场上编织出绚丽多彩而变幻多端的图案和标语，这就是“组字”。在没有电脑的年代，那位设计和指挥调动这一切的编导，一定是个奇才。当然，学生们只会随着小旗傻乎乎地举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劳动成果”长什么样儿。

能参加国庆组字的，都是班里“政治上可靠”的同学，出身不好的、调皮捣蛋的学生都没戏。二秃子打心眼儿里感激袁老师给他这次机会。要知道，参加国庆游行就有机会见到毛主席，那是多么幸福啊！

参加组字的学生们从九月初就开始排练。最初几次是在清晨或晚间，只在封闭的广场里练，并不影响周边街道上的交通。今天则是唯一的彩排，要把三天后的正式庆典全程预演一遍。所以，一大早警察就封锁了北至天安门、南至前门、东至北京饭店、西至六部口的广大地区，长安街两侧也排列着身材挺拔的解放军标兵。

“谁也不准出错儿！” 家旺主任站在队前吼道：“忠不忠，看行动！”

家旺还要再训几句话，军乐团背着大鼓大号来了，他只好知趣地让开。军乐团的位置在国旗和组字方阵之间，紧挨着学生们。乐手们崭新的绿军装、闪闪发亮的铜管乐器和总指挥醒目的白手套都让二秃子眼馋得不行。

二秃子从小就喜欢唱歌，还参加过少年宫的合唱团呢。后来不知怎么又迷上了军乐，想去鼓号队吹小号。可惜试了几回，腮帮子鼓得像俩大皮球也吹不出个调儿来，只好放弃了。今天看见人家军乐团的小号，不仅号身曲里拐弯儿挺复杂，还有几个大小按键，难怪吹出来那么好听。

突然，军乐团吹出一首从来没听过的乐曲，开头一段像京剧过门儿，接着是《红色娘子军》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的曲调，最后是《白毛女》里那段“太阳就是毛主席，太阳就是共产党”的音乐，就差没合唱了。

原来，八个样板戏的彩车正在经过天安门。

二秃子很喜欢这乐曲，更想参加军乐团去亲自吹奏。可是在这革命的年代，一个工人（现在可能还是阶级敌人）子弟，到哪里去拜师，又怎样去参军呢？

【注释】

【1】1968年8月5日，毛泽东把巴基斯坦外长访华时赠予的一篮芒果转赠给驻清华大学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即工宣队）”，随即在全国掀起一股“芒果崇拜”热潮。
【2】文革初期北京大专院校革命群众组织分为两大派。一派以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兵团”（“北航红旗”）为代表，故称为“天派”；另一派以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公社”（“地院东方红”）为代表，故称为“地派”。
【3】土话：打。
【4】清华大学的主要群众组织。“井冈山”是“天派”；“四一四”是“地派”。
【5】指北京高校聂元梓（“新北大”）、蒯大富（“清华井冈山”）、韩爱晶（“北航红旗”）、王大宾（“地院东方红”）、谭厚兰（“师大井冈山”）等五名“学生领袖”。“新北大”、“清华井冈山”和“北航红旗”是“天派”；“地院东方红”和“师大井冈山”是“地派”。
【6】蒯大富的外号。
【7】土话“开瓢儿”的简称，即打破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