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北大(一位北大畢業生的自述) 蔡元培先生一生貧寒,去世時連棺材都買不起,只留下一句遺言:科學救國,美育救國。 離開大學的第八個年頭,我沒有回去過一次母校。讀書時,也沒有見過一次校長。畢業後,我們生活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我們每個人,毫無例外,都是無比的疲憊不堪。我們懷念大學,更多的時候只是懷念自己的青春。而不是學校的教育,或者關於讀書的爭論。因為人世間,恐怕再也沒有蔡元培時期的大學了,同樣,人世間再也沒有蔡先生這樣的校長了。 1 “大學不是販賣畢業的機關,也不是灌輸固定知識的機關,而是研究學理的機關。”“大學生要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 1917年1月4日,北京下起了雪,天很冷。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北京大學門口,走下來位戴着眼鏡、穿着長衫,身材消瘦的人。他是蔡元培,新上任的國立北京大學校長。按照慣例,十幾個校役側立兩旁,齊刷刷向他鞠躬致敬,空氣變得很凝重。他扭過身來,將腰深深地彎下去,然後給校役們鞠了個躬!校役們呆住了,以往,這是從來沒有的待遇。那時候,北京大學校長可是內閣大臣。衙門的大官員,根本不把校役這些下人放在眼裡。 蔡元培22歲中舉人,24歲中進士,26歲是翰林。是當過中華民國的教育總長,敢和大總統袁世凱拍板決裂的書生。是那個時代地位最高的讀書人。可是在他眼裡,並沒有高貴低賤。不管是政府高官,還是平民百姓。只要是人,在人格上就應該是獨立平等的。都應該有獨立的尊嚴,蔡先生這一鞠躬,就是讀書人最大的修為。 1917年1月9日,蔡元培在就職典禮上。正式發表演說:“大學不是販賣畢業的機關,也不是灌輸固定知識的機關,而是研究學理的機關。”“大學生要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這個演說直接為大學教育定了永恆的基調。 在場的師生為之一振,大家開始議論:“蔡先生這是要和積累多年的陋習決戰啊!”是的,他們猜對了。蔡元培來北大上任,就是要把大學教育的陋習連根拔起。大學不是混畢業證的地方,更不是狗屁升官發財的階梯。而是做學問的地方,是為國家提供有識人才的地方! 只有紮實的學問才能帶領中國走向未來! 2 “凡無學識,誤人子弟之中外教員,一律開除,永不延聘!” 蔡元培上任之前,北大已經走馬上任了四位校長。嚴復、章士釗、何燏時、胡仁源,個個都是響噹噹的讀書人。可當時的北大是衙門學校,烏煙瘴氣。來此求學的多為官僚紈絝子弟,只為混張文憑,畢業之後,靠文憑升官發財。當時的北大被稱為“官僚養成所”! 在校園,大家叫出生宦官家的公子叫老爺,公子們上課還帶着聽差,上課鈴響了,僕人去叫:“請老爺上課!”上體育課,教員們喊:“老爺們右轉,開步走!”下課了,老爺們就成群結隊跑到妓院吃花酒、打麻將。 蔡元培剛上任沒幾天,教員張思秋拿來上學期的考勤記錄。 “怎麼缺勤的這麼多啊?” “蔡先生,這幾個缺勤的我們也管不了啊!這是段祺瑞大謀士徐樹錚的外甥,這是大總統黎元洪的親侄子!缺課的老師是英法公使親自指派的教員克德萊!我們得罪不起呀!” 克德萊是駐法公使指派的教員,他和徐佩銑、燕瑞博幾個外國教員不好好教課,整天鑽進八大胡同的妓院喝花酒,還美其名曰“探艷團”!把校風搞得是烏煙瘴氣,亂七八糟。 蔡元培當即拍案而起:開除!“凡無學識,誤人子弟之中外教員,一律開缺,永不延聘!” 要知道,蔡先生這個決定,得罪的可是整個中國都不敢得罪的英法帝國,克德萊找來英國公使朱爾典來質問蔡元培,蔡元培並不買賬,朱爾典就丟了一句: “看來你是不想當這個北大校長了!”蔡元培冷冷一笑,橫眉冷對!朱爾典就用外交手段,向北洋政府施加壓力。外交總長伍廷芳給蔡元培寫了幾封信,勸他向外國人低頭。蔡元培只回了一封,赫然寫到:“本校辭退教員全是照規矩辦事,絲毫沒有什麼不妥;要是克德萊想打官司,那就悉聽尊便。” 這就是讀書人骨頭,政治強權我毫不懼怕。但是誰破壞教育,我只有一根硬骨頭,一身浩然正氣,即使我拼了命,也要捍衛教育尊榮。 3 學問是最高的文憑,學識是讀書人的通行證!大學的講台,唯一的規則就是讀書人的學識!1916年12月20日,蔡元培還沒到北京大學赴任,就一個人跑到北京西河沿中西旅社,拜訪一位來自安徽的年輕人。那位年輕人看上去很不靠譜,每天除了睡懶覺,就是到處玩。這個年輕人是陳獨秀,蔡元培知道他有晚睡遲起的習慣。就搬個凳子坐在門口等。可陳獨秀根本就不想去北大教書,只想回上海繼續辦《新青年》。蔡元培就說:“你可以把《新青年》雜誌辦到北大校園啊!”還對陳獨秀說:你可以來當文科學長!還給陳獨秀偽造了日本東京大學學歷。蔡元培願意用人格為陳獨秀這樣的白丁擔保。 1917年,梁漱溟23歲,發表過幾篇論文。聽說蔡先生在北大當校長,就把論文寄給蔡先生,希望自己能夠到北大讀書,蔡元培約他到校長室:“你的才華可以到北大當老師!”梁漱溟說:“蔡先生,可是我只有初中學歷!”“你可以來的,就當學術探討交流好了!”就這樣,梁漱溟到了北大任教,成為一代大師。梁先生到了晚年,還感謝蔡先生:“沒有蔡先生,就沒有我梁漱溟。” 有一位怪學問家叫張競生,搞了一本奇書,叫《性史》。把房事當成一門正式的學問做研究!被當時人們大罵傷風敗俗,有辱斯文。到了蔡元培這裡,就一句話:“張先生的研究蠻好的,他可以來北大教哲學!” 這就是蔡元培辦教育的魄力!在蔡元培眼裡,學歷不重要,背景不重要。英雄不問出處,只要你是有學問的讀書人,有修為,講道德,有治學決心。我就敢破格任用。在他眼裡,才華是讀書人的通行證,真才實學才是讀書人的臉面。 4 “兼容並包,思想自由”大學就應該有郎朗的讀書聲,有各抒己見的爭論,有誓死捍衛學術的決心。蔡元培剛到北大赴任,就在校門口貼上了任命陳獨秀為文科學長的公告。這看上去是一個很小的舉動,北大學生馮友蘭卻看懂了:“陳獨秀是那個時代最激進的青年,是敢說我不在研究室,就在監獄的大知識分子。” 蔡先生不單帶來了陳獨秀,還把爭論也帶到了北大!當年的北大,既有陳獨秀這樣激進青年人辦的《新青年》,也有以國學大師黃侃為首的守舊派辦的雜誌《國故》!陳獨秀大談民主、自由、解放。黃侃等人嚮往魏晉風流,大談魏晉玄學。錢玄同上課大談白話文的推廣,隔壁課堂上的黃侃罵聲不絕,一堂40分鐘的課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批判白話文! 胡適大力推廣白話文,黃侃就對着幹。 有一次在課堂上,黃先生舉例:“如果胡適太太死了,其家人電報一定是:你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這需要用11個字,而文言文只需要四個字:妻喪速歸!胡適聽聞,立刻回擊。上課舉的例子是:前幾天,行政院邀請我做秘書,我拒絕了,如果用文言文肯定是:才學疏淺,恐難勝任,恕不從命。需要用了12個字,如果用白話文只需要5個字:不幹了,謝謝! 國學大師辜鴻銘是一位怪咖,都民國了,大清早亡了。他還穿着馬褂,戴着瓜皮小帽子,留着辮子,像個腐朽不堪的前清遺老。學生取笑他,他就反擊:“我的辮子是有形的,可以剪掉,然而諸位同學腦袋裡的辮子,就不是那麼好剪的啦!” 許多學生不理解,說:蔡先生不該把這樣的老臘肉帶進北大這樣的學校。蔡元培回覆:我希望你們學辜先生的英文,並不是讓你們學他的復辟。陳獨秀稱讚蔡先生:“這樣容納異己的雅量,尊重學術自由思想的卓見,在習於專制、好同惡異的東方人中實所罕有。” 當時的北大,群星璀璨,大師輩出,有27歲的“胡博士”胡適,有拖着辮子登北大講台的辜鴻銘。有橫眉冷對的魯迅,也有敢罵袁世凱的章士釗。這就是蔡元培的:“兼容並包,思想自由。”誓死捍衛學術上的爭論,包容不同的意見,也包容異端。學術不自由,中國就沒有自由,沒有包容,中國就沒有未來!這就是蔡先生的雅量,這就是蔡先生的氣度。 有許多學者甚至認為,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只有兩個大師輩出的時代,一個是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另一個就是百花齊放的民國。而文化繁榮的背後,蔡元培卻是為大師提供爭論舞台的幕後舵手。 5 “你要治罪,治我一個人好了!”1919年5月,愛國學生上街遊行,抗議政府。結果事態演變成了打了章宗祥,火燒趙家樓,北洋政府當即抓了32個學生。其中有北大的學生20人。得知學生被抓,蔡元培從5月4日一直沒合眼,一直營救學生到5月7日。反覆和政府磋商,甚至放了狠話:“要治罪,治我一個人罪好了!”有如此擔當的校長,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蔡先生一人了吧! 當學生被營救,蔡元培立即向北洋政府提出辭職!北京各個高校苦留蔡先生也是感天動地。北京各校代表開會決定,以北大全校師生名義,呈請政府挽留。各校同盟罷課後援:“蔡先生如一日不回,我們就一日不開課。蔡先生不留任,北大全體教職員一起辭職!” 高校聯盟代表團27人前往天津找蔡先生,到了天津,聽說蔡先生已返回上海,又推舉4位代表去上海找蔡先生。這一追就是1000多公里。有如此人格魅力的校長,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蔡先生一人了吧! 魯迅性格乖張,孤傲,向來以不合群著稱。北洋政府把他從北大裁了,他的生活變得非常窘迫。蔡元培倡導“潛心研究與冷眼觀察”,而魯迅倡導自由主義,兩個人觀點大相徑庭。魯迅在《無花的薔薇》中點名批評蔡元培,說自己和蔡元培氣味不投,說蔡元培是“孑公”說蔡先生是小仁小義,而蔡元培並不生氣。 1927年,當魯迅生活極為窘迫時,蔡元培知道了,又聘任他做大學院特約著作員。每月不用上班,給300塊大洋。只是不忍心看讀書人受苦。1932年,魯迅三弟周建人日子過得極為艱難,蔡元培知道了。又托人給他安排到了商務印書館工作。許多知識分子說:當今真正心疼讀書人的,真正有度量的讀書人,全天下大概也只有蔡先生了! 6 求知不分貴賤,校門向每一個年輕人敞開。校長不是官僚,校長室向每一個學生開放! 1915年,大哲學家馮友蘭20歲。是從河南來到北大求學的學生,1918年,馮友蘭要辦一件事,需要北大校辦開證明。時間特別緊急,照正常手續辦下來,肯定是來不及了。於是他放大了膽量,直接去見蔡校長。他進了校長的院子,院子一片寂靜。校長室門虛掩着,沒有一個保衛人員,也沒有服務人員,也沒有秘書!只有校長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辦公。 馮友蘭進去說明來意,蔡先生就和藹地說了句:“這是好事,當然要批證明書。”然後寫了一個紙條給他,讓他拿到文學科去辦。 馮友蘭回憶:他一個人坐在校長室,沒有校長架子。穿着長衫,貴為校長,仍然是一介寒儒,書生本色,肅然物外的氣象,這是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辦公室永遠向學生敞開,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蔡先生一個人了吧! 蔡元培擔任北大校長前,北大就有招收旁聽生的制度,需要旁聽生支付一學期兩元的旁聽費。可蔡先生一來,旁聽制度就更加開放了。他說:“每個人都有求知的權利,大學應該是對外開放的!”蔡校長來了,北大不單有正式生、旁聽生,還有偷聽生。這些旁聽生里有大作家丁玲、大作家矛盾、大作家沈從文、大作家瞿秋白。還有湖南來的毛澤東,靠着旁聽,許多學生都成為一代大家。 有個註冊的旁聽生叫曹靖華,他旁聽俄語,後來成為著名的翻譯家。每次說起蔡先生,都深情地說:“沒有蔡先生,就沒有我的翻譯之路。我是蔡先生的學生!”可以說,那時候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是蔡元培的學生! 馬敘倫教授說:“蔡先生在的北大,校園有五公開:一課堂公開,什麼人都可以來聽。二是圖書館公開,什麼人都可以來看,三是食堂公開,什麼人都可以來吃。四是浴室公開,什麼人都可以來洗。五是體育場公開,大家都可以來玩。” 還有一次,一個叫王崑崙的北大學生。問蔡校長:“我姐姐想讀北大,北大招不招女學生?”女孩上大學,這在當時的社會可是離經叛道的事。甚至還會影響一個學校的聲譽。而蔡元培卻微笑着反問了一句:“她敢不敢來?只要她敢來,我就敢收!”就這樣,王崑崙的姐姐王蘭就成為了中國第一個女大學生。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招收魄力的校長,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蔡先生了吧! 7 1922年,蔡元培以北大校長的身份去美國考察,當時,學生們去碼頭上接蔡先生,見蔡先生依然是一個人,仍然是一介寒儒,不由得鼻子一酸,落下淚來!“蔡先生依然是書生本色,身上依然沒有一點架子。沒有隨從人員,那麼大年紀了,還看上去像一個老留學生,一個人獨自往來,住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小旅館裡。”在他眼裡,富貴不重要,讀書才重要!如果一個國家連學術都不講了,那這個國家就無藥可救了! 蔡元培一生顛沛流離,到了暮年,卻連一處住宅也沒有,學生們看着寒心,一直想着幫一幫蔡先生,讓他安度晚年。1936年,蔡先生過生日那天,當年北大他幫助過的100多名學生,決定合贈一所住房送給蔡先生。讓蔡先生可以安度晚年,可是還沒等住進去,抗戰爆發了。 蔡元培舉家移居香港。1940年3月2日,蔡元培早起時,摔了一跤。3天后就在香港去世了。消息傳回正在抗戰的中國,全國上下一片哀悼。蔡先生生前可是中國最大的知識分子,生前曾任國府委員、司法部長、教育總長、中研院院長、北京大學校長、北京圖書館館長等多重職務,可謂“位高權重”。去世時卻無一分遺產,清貧如洗。甚至連棺木,都是商務印書館的同仁幫忙眾籌。“蔡先生一生都在資助別人,卻連棺木都買不起!”他清貧的讓人落淚,清貧的讓人敬佩!如此清寒的讀書人,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蔡先生一個人了! 那個時候國家很亂,國家很窮。可教育卻在蔡先生這樣的讀書人手裡,無比乾淨。這些讀書人,像命一樣小心呵護着那人世間的一點亮光,生怕沾上一絲灰塵,生怕隨時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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