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东的包子铺出了点儿新闻。包子铺每天7-23点营业,虽然菜单上永远只有包子和炒肝两样儿,但毕竟连干带稀,一日三餐都可对付,当夜宵也成。加上地点适中,价格并不那么宰人,于是便有了回头客。店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女士,看年纪在30-80岁之间。她姓“娘”,据说是东周时代传下的陇西古姓。于是她自称“老娘”,食客也喊她“老娘”。久而久之,大家都说“老娘包子铺”,原来的店名却没人提起了。老娘很会做营销。五年前刚开张时,她在店门口插了两面红旗。左边的旗上有三个金字“包子梦”,右边则是“炒肝梦”。路过的人见了吃一惊,便走进来看看包子炒肝怎样做梦。老娘笑盈盈地告诉客人:买半斤包子,店里便敬一碗炒肝。说罢指指窗台之下蹲着的一排吸溜吸溜喝炒肝的汉子。客人于是食指大动,纷纷去掏钱包。路东原先还有五家饭馆,其中三家卖包子,两家卖炒肝。老娘不但敬炒肝,包子也做得比别家的大,慢慢就把别家的顾客拉了来。后来那几家纷纷关门大吉,据说是有人告发他们用了病猪肉。老娘说,丑行若不揭露,必然包将不包,肝将不肝。伙计说,幸亏有老娘,挽救了包子挽救了肝。老娘面有德色,倚着柜台哈,哈,哈。等到路东只剩老娘这一家时,包子便越来越小,炒肝便越来越稀,不仅不敬了,价钱也翻了番。有客人嫌贵,饭桌上便有了些许抱怨。可是也有客人说,老娘涨价是为了扩大再生产,等到包子炒肝多得吃不了时,一定会降价的,理解万岁吧。老娘听到了议论,并不着急。她在柜上贴出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约法三章》:第一,为了保鲜,本店包子最多上屉二次(蒸制、加热各一次),其后必须下架。第二,为了保质,本店每个包子都有二十个褶(比狗不理多二个)。第三,为了保量,本店每碗炒肝含上等猪肝大肠各50克,保证没心没肺。《约法三章》贴出后,多数客人认为老娘有诚意、守规矩,适当涨价是可以接受的。然而总有鸡蛋里挑骨头、成心找茬的主儿。那天中午,五号桌上突然发声喊,一个眼镜男手拿包子冲到柜上。“十九个褶!”眼镜男叫道:“比规定的少一个!退钱!”老娘接过包子后并不去数褶儿。她慢悠悠地说:“有句俗话您一定听说过,叫做‘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您瞧—”她把包子掰开,指着馅里那块切不烂、剁不碎的滚刀肉,“这么大一块肉,足有二两多,您赚大发啦。”眼镜男顿时语塞。第二天,老娘请了六个保安,说是为了保障顾客有个安宁祥和的就餐环境。保安们头戴钢盔,手持警棍,四角各有一个固定哨,还有两个在店堂里巡逻。每到饭口,客人坐着,保安站着,客人吃着,保安看着。只要听见客人抱怨,保安就紧握警棍过来“请教”。如果说不出个道理,客人就会被拖到门外“包子梦”的红旗下,脖子上挂着“妄议”的牌子撅着示众。这样一来,店里的秩序就有了保证。一年以后,炒肝的价格终于没有降下来,包子的价格倒涨了三次。老娘说,如今猪都改吃新式固体饲料了,猪肉和下水的质量也从一级提高到特供级。多花一点钱吃到更高级的东西,正是生活质量提高的表现。更重要的原因老娘没说,那就是雇保安的“维稳”经费必须从客人身上出,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涨价是万万不能的。就算能吃上特供猪肉,每顿多花五块钱毕竟不是让人高兴的事。于是有客人变了黄鹤,一去不复返了。终于有一天中午,店里的客人还没有保安多,老娘望着空桌椅,第一次发起了愁。忽然,一个黑胖子带着一伙黑衣人“噌、噌、噌”地蹿进店来。保安们正要上前“请教”,却被黑衣人干净利落缴了械,押到门外“炒肝梦”的红旗下撅着去了。躲进厨房的老娘掀开布帘往外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那黑胖子不是电视里天天见的皇上吗?老娘赶紧理理头发,然后盛一盘新出锅的包子,一阵风似的端到黑胖子的桌上,口称“皇上万寿无疆!” 黑胖子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先一口一个吃光了包子,然后又叫了两碗炒肝喝了。黑衣人会了账,老娘又捧出一张菜单请皇上赐字。黑胖子瞪了她一眼,接过笔来在菜单上写下“包子妙肝”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便打着饱嗝扬长而去。老娘心说:时来运转啦。她从地摊上请来一张圣像,高悬店堂之上,又把黑胖子题了字的菜单镶进镜框,挂在圣像之下。如此一来,黑胖子便和皇上挂了钩,他是真龙天子还是山大王也就无关紧要了。唯一的问题是“妙肝”二字不好解释。老娘先是疑心黑胖子把“炒”字误写成了“妙”,心想这皇上的文化也低了点儿。后来转念一想,也许是上人见喜,夸奖炒肝味道奇妙,所以赐名“妙肝”也未可知。于是老娘宣布,从此店中一律改称炒肝为“妙肝”,菜单要改,账面要改,门口那面“炒肝梦”旗也要改。正好有个蓬头垢面背把破吉他的流浪歌手从门口走过,老娘便“喂喂喂”地把他唤进来,用两碗炒肝的代价,要他写了一首颂歌: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你前呼后拥来到包子铺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你风里雨里走进我店里掀锅盖,看面缸,一套包子妙肝连着我和你你玉体丰腴你满腹珠玑你爱我们包子铺我们包子铺深深地爱你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你把我家包子握在手心里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你把我的妙肝装进你肚里......从此每到饭口,颂歌便在包子铺庄严响起。老娘在柜上唱,厨子在灶旁唱,伙计和保安在店堂上唱,蜂拥而至要沾“圣恩”的客人也跟着唱。人们左手举包子,右手端炒肝,在圣像下恭恭敬敬排成三排,哽哽咽咽地唱、声嘶力竭地唱,真比出大殡还热闹。至于歌中“玉体丰腴”、“满腹珠玑”的话究竟是称颂皇上还是夸奖包子,就没人说得清了。唱了三个月,包子铺的生意越来越好,营业额直追路西的“啃得鸡”。“啃得鸡”不幸没有黑胖子临幸,所以超过它而成为本市快餐业的龙头老大,只是时间问题。到那个时候,规矩当然就要由老娘来定了。然而老娘却迫不及待了。因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说,“啃得鸡”搞“本土化”,要在菜单中加上包子和炒肝。老娘气得跳脚,透过玻璃窗瞪着马路对面“啃得鸡”招牌上的糟老头子发狠:你一个洋鬼子,啃你的鸡就行了,还要抢我包子妙肝的生意,这不是反华吗?!老娘大怒之后,立即在店中宣布“修馅”。客人面面相觑,纷纷表示不知何为“修馅”。老娘解释说:“修馅”就是修改包子的馅料,以创新的口味吸引客人,增加市场竞争力。例如本店传统的猪肉大葱馅,就可以修成“宫保”馅,既好听又好吃。“什么是‘宫保’?”七号桌上一个中学生怯怯地发问。“袁项城,袁宫保!”三号桌上的白眉毛老头笑道:“以名人为号召,修馅一定会吸引顾客,高!”东南角站岗的保安也叫好:“要得!做个宫保鸡丁馅,越辣越安逸!”厨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只许它‘啃得鸡’做鸡,老娘就不能做鸡?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对!” 众人嗷应道:“修馅!修馅!”老娘修馅的第一步,就是改《约法三章》。修改后的《约法三章》如下:第一,为了保鲜,本店包子的上屉次数根据本店营业时间决定。第二,为了保质,本店每个包子都有若干个褶。第三,为了保量,本店每碗妙肝含上等猪肝大肠各若干克。新的《约法三章》一贴出来,客人大哗。反对的多,支持的少。反对者说:不规定包子褶数厨子就可能偷懒;炒肝原料不定量给缺斤短两提供了可乘之机;然而最可气的还是取消了包子的“两屉”规则。卖不出去的包子一热再热就是不下架,卖一天也是它,卖七天也是它,摆臭了也卖,岂不是拿客人的健康不当事?支持者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根据市场行情灵活掌握包子褶数和“妙肝”原料量,才是有生意头脑;更重要的是,不同批次的包子口味总会有区别,而取消“两屉”规则有助于保证包子口味的稳定性,从而维护了客人的长远利益。还有第三种意见:店是老娘开,规矩是老娘定,你一个顾客有包子“妙肝”吃就不错了,瞎叫唤什么?反对者反驳道:不平则鸣!有反对声音,正说明有骨气的客人还没有死绝,如此才能警告店方不得胡作非为伤害顾客利益。如其不然,明天她在《约法》里写上“本店包子含有少量砒霜以改善口味”,你也逆来顺受吃下去么?客人义愤填膺,越吵越凶;老娘左支右绌,理屈词穷。保安们提着警棍“腾腾腾”地满堂乱跑,却再也压不住抗议的浪潮。终于有人开始和保安切磋武艺,店堂里乒乒乓乓乱成一团。最后有人打了110,来了两队警察,才勉强结束了混乱局面。再看店堂里,桌翻椅倒,满地碎瓷。圣像落在地上,被实实在在地踩上了几个黑脚印;镶着黑胖子题字的镜框也碎了,还被淋了一勺酱油。店堂外边,“包子梦”和“妙肝梦”两面红旗倒在门前,被某种可疑的液体弄湿了一大片。老娘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拍着大腿嚎起来:“我—的—天—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