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很多回民,大多集中居住在广安门内的牛街一带。汉人管回民叫“回回”(也有叫“回子”的,不太礼貌),管伊斯兰叫“回教”。回回呢?反过来叫汉民是“大教”,因为忌讳“猪”字,连带着把汉民喜欢的猪肉也叫做“大肉”。北京很多副食店里猪牛羊肉都卖,但一定要分成“清真”和“大肉”组,万万不可混淆,而且双方的柜台离得越远越好。卖牛羊肉的都是回民,有人还戴着小白帽,柜台上方还要悬一个配有阿拉伯文的“清真”牌子。卖给回回的牛羊肉,都必须是经阿訇念经并开宰的,汉人不能代劳。至于卖大肉的,就没有那么讲究。 柜台上什么标志都没有,只要看见案子上摆着一大块肉,案子后边儿有个彪形大汉或者大妈攥着刀冲您直瞪眼,您就找对地方啦。牛街有个清真寺很有名,据传始建于宋辽年代,当地人叫“礼拜寺”,是北京回民礼拜的重要场所。我过去一直把它想象成和中东那些清真寺一样的白色穹顶建筑。后来有一天去牛街办事,才发现这个礼拜寺竟然是一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中国式建筑,不禁啧啧称奇。牛街一带还有一家“回民医院”,原为“中国回教协会”所建,现在是一所二级甲等医院。回民信仰伊斯兰教,阿訇的话比书记管用,加之民风剽悍,一直令官家有所忌惮。习近平“九三”大阅兵时,当局要求北京城区各大医院停诊转诊,唯独对回民医院网开一面,也是一奇。回族与汉族不通婚,饮食、礼仪乃至丧葬风俗等也与汉人大不同。从上小学时起,我就不断听到有关回回的各种传说,例如,回回因为嫌猪脏而不吃猪肉(这是真的);不仅不吃猪肉,连姓朱都不行,要改姓“黑”(此说存疑);回回吃了猪肉是“反教”,要灌碱水洗肠胃、门口要挂猪头(不知真假),等等。最玄乎的说法是,如果有人在牛羊肉柜台前边说“猪”字,卖肉的回回便会像《水浒》里的郑大官人那样抡着刀冲出来拼命!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因为胡同里的孩子都会一段顺口溜——“打竹板儿,点儿对点儿,回民饭馆卖猪爪儿”,一边笑一边喊,却从来没见过回回出来拼命,倒显出我们“大教”从大人到孩子都对回回缺乏尊重。我过去有一位同事是回回,偏偏就有人恶作剧,偷偷把猪肉藏进他的饭菜里。这位同事是孔武有力的练家子,发现上当后却并未发作,而是口中念念有词,据说是请求真主宽恕,然后就是拼命的漱口。搞恶作剧的人自觉有愧,以后也没人干这种缺德事了。还有一次,我在菜市口附近的“南来顺”吃晚饭。北京有几家叫“来顺”的清真馆子,以东安市场的“东来顺”最出名,然而还有“西来顺”和“南来顺”,独缺“北来顺”。后来虽有个护国寺“北来顺”小 吃店,但似乎是近年为了凑满“东西南北”而加上的,并非老字号。其实北京档次最高的清真饭庄要推西长安街的“鸿宾楼”,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涮羊肉就是在那儿。那次我吃得太多伤了胃,后来有好多年对羊肉敬而远之。再后来到外地漂泊,一年吃不上几回肉,再见了羊肉就不挑剔了,连膻气重的肥肉都敢吃。那天在南来顺,我点了一个葱爆羊肉,可惜天气冷,吃了几口便凉了,白色的羊油凝结出来,令我很扫兴。这时进来一个三四十岁的老爷们儿,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师傅,”他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大教’吧?”见我点头称是,他松了一口气,起身去柜上打了二两白酒回来,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油腻的纸包打开——哎呀,是猪头肉!他也不用筷子,直接下手抓,“滋溜儿”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吃得悠然自得。他倒是痛快了,我却很不安。在清真饭馆里吃猪头肉,不是比说“猪”字还要冒犯么?这位也太二了。我有心劝他不要继续冒犯,可是又怕一旦声张起来,里边儿的大师傅抡着刀杀出来。我只好放下筷子,一走了之。写到这里,想起了云南沙甸事件。沙甸是有7000多人口的回民大村,文革时期清真寺被封闭、阿訇遭批斗。后来又说沙甸回民藏匿反革命,当局派出解放军“宣传队”(加强营编制)入村。军人抓人打人造成回民伤亡,还逼迫回民学猪叫,往回民的水井中扔猪骨,进一步激发了民族矛盾。后来当地革委会成立针对回民的“民兵指挥部”,回民也成立民兵指挥部针锋相对。当地武斗不断,人员伤亡,动乱日益严重。1975年7月,沙甸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暴乱”。经中共中央批准,出动军队镇压。军队拉出榴弹炮,对着沙甸等回民村落一通狂轰,造成130余人死亡的惨案。只是因为发生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加之当局严密封锁消息,这个早于“六四”的惨案鲜为人知,直到改开后才得以平反,据说是胡耀邦一力主持。后来我向云南同事问起此事,这位一脸不屑,说那帮回民“坏透了”,我听了愕然。有些人对回回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北京的早点大概有一半是清真饭馆供应的,“大教”的人也照吃不误。我家附近有一家清真馆子,早上卖的油饼、炸糕、薄脆、豆腐脑之类,吃过不知多少。虽然价钱全市统一,但感觉这家的味道最正。夏日炎炎时,他们还推出小车,到街上叫卖烧羊肉。那大块羊肉是先经油炸,然后红烧,色泽金红,香气诱人,引得老少爷们儿端着锅碗瓢盆排了长队购买。不但肉好吃,那汤也不可不要,带回家拌面吃,比打卤面还好吃呢。我对北京回回印象好,很大程度是因为“瞎大大”(我在《美酒飘香》一文中提过他)。蹬三轮儿的“瞎大大”是回回,是住在我家东院的房客。“瞎大大”年轻时不是蹬三轮儿的,而是一家回回大户的长工。后来英俊健壮的“瞎大大”赢得了那家小姐的芳心,两人便为爱情私奔了。再后来,“瞎大大”蹬了三轮儿,小姐则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两人相依为命。我见到“瞎大大”时,两人都已垂垂老矣。我按照大人的吩咐,管坐在床上满面皱纹的当年小姐叫“侯姥”。侯姥说话不多,声音很细,每次见了我便问些“功课多吗”、“快放假了吧”之类的问题,坐在长条凳上抽旱烟的“瞎大大”便“呵呵”地笑。“瞎大大”不仅拉着我兜风,让我尝葡萄酒,还做过一件令我极为钦佩的事:文革“红八月”的一个深夜,我家被北京工业学院的红卫兵抄家。后来听说这家的红卫兵特狠,在附近的胡同还打死了人。不过我家还算幸运,大人们被迫在院子当间儿高举双手跪着,但并未挨打。红卫兵们翻箱倒柜,似乎也没抄出什么东西来,便悻悻而退了。听母亲说,抄家之后,亲戚们吓得几天不敢过来,怕沾包。可是在次日清晨,“瞎大大”就来了。他嘘寒问暖,还问可以帮什么忙。您瞧人家回回多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