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投降的日本兵 霍耀林(旅日学者)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后,一个日本兵却躲在深山密林里,疯狂而偏执地打了30年游击。他就是当年见习士官小野田宽郎;1974年3月12日他投降了。他被三次宣布为战死者,举行过三次葬礼,最终活着回到了日本。 菲律宾的卢邦岛,是一个东西长约10公里,南北约30公里的细长小岛,岛上基本为丘陵,气候湿热,森林茂密,现在约有2万多民众生活在该岛。 1945年初,为监视美军舰队的动向,日本派海陆军共140多人驻扎该岛。2月,美军登陆该岛,驻守日军大部分战死,其余的分散展开游击战。5月,残存的一小部被美军发现剿灭后,该岛的战斗基本结束。8月,日本宣布投降。 10月,美军在卢邦岛投下了大量的传单,并且在森林的各处都刷上标语,告诉躲藏在其中坚持战斗的小部日本士兵,日本已经投降,但是小野田宽郎和同伙仔细分析传单后,坚持认为是假的。 在确认山中还有日军士兵在进行游击战后,3月,菲律宾组织大批军民及投降的日本士兵,进山搜索,并撒下了大量日本已经投降的传单。小野田在和队友仔细分析后,仍然不相信。 卢邦岛当时有人口约1万2千多,主要由居住在该岛北部的农民和南海岸的渔民构成。菲方大规模的搜索结束后,小野田和他的三名队友开始了在丛林里生活。一年365天,每天早中晚三餐都靠着椰子汁煮香蕉和每人一片的牛肉干度日。 他们担心被发现,不断变换着落脚点。同一个地点最长也不会超过5天,基本保持3天左右一换,椭圆的小岛一两个月就被转一圈。小野田不仅要为安全及食物操心,还要经受漫长雨季及台风季的风雨侵袭,不仅如此,他还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所到之处,地形、路线、岛上主要设施等信息也都必须记入脑中,为日后日军反攻提供信息。 1949年9月,一起坚持战斗了4年多后,其中一名士兵赤津勇一由于身体原因无法再忍受丛林中的生活,选择逃走,半年多后他向菲律宾军方投降。此时,菲军方再次确认山中仍然有坚持战斗的日军,于是,由逃走的士兵赤津写好的传单,再次撒满该岛,菲军方再次出动了大批军民进山搜索,并通过飞机用扩音器向山中喊话,告诉他们,日本已经投降,战争早已结束。然而小野田仍然不相信。他在岛上接到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由师团长直接向他下达的: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要继续战斗。他相信,师团长是不会忘记他所下达的命令的。就算是投降,也应该由师团长来下达命令。正是这道如魔咒般的命令,让他始终没有放下武器,一直坚持战斗了30年。 二战进入后期,日本国内国力不支,陆军的高层开始意识到战争的劣势,开始进行两手准备,一边是表面上叫嚣的“一亿总玉碎(全部日本人战死)”,一边在暗地里培养一批能够坚持进行“游击战争”的秘密战斗人员。 而在对能够进行游击战的战斗人员的培养中,军方灌输给学员的主要意识就是,这场战争将会持续百年,日本的劣势只是暂时的。为培养后续的战斗力量,陆军要求士兵要学会展开游击战。 小野田那时不仅接受了游击战的教育,还接受了谍报、谋略、宣传、防谍、侦察、伪装、变装、潜伏、杀伤、破坏、空手道、剑术等的训练。1944年底,在经历了中野学校半年多的特训后,他被派往菲律宾。 小野田乘军用运输机从日本到冲绳、再到马尼拉,迎接他的是陆军情报部特别班班长谷口义美少佐。由于此时日军战事吃紧,在马尼拉停留一个晚上后,他就在谷口少佐的陪同下,去司令部报到。 在司令部,小野田接受了命令“赴卢邦岛指导驻扎该岛的警备队展开游击战”。这是小野田第一次听到“卢邦岛”这三个字,此时的他对该岛的方位、大小、人口、设施等一无所知。 看着一脸懵的小野田,一旁的谷口补充说“为阻止敌军的攻击,必须要炸掉卢邦岛上的机场、破坏所有栈桥”,“游击战的指导本应有两人负责,但是目前战事紧急,只能辛苦你一人了”。 之后,小野田被带去接受师团长训令,此时,恰好指挥菲律宾日军作战的陆军参谋长武藤章中将(1892—1948,战后东京审判中,唯一一个以中将衔被判绞刑的甲级战犯,时任在菲律宾作战的第14方面军参谋长)视察阵地后返回,路过师团司令部。 于是,小野田就被带去见武藤参谋长。武藤勉励小野田说:“事先虽然知道大本营派来了专门指导从事游击战的秘密战斗人员,但却一直忙着无暇见面,今天恰好在此碰到,我非常高兴,战局目前对我方有点不利,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任务,拜托。”能这么凑巧地被指挥菲律宾日军作战的最高长官、陆军高层中非常有名的武藤参谋长接见,还被如此委以重托,小野田在深感荣幸之余,也感受到了自己肩负的使命与责任。 在之后与师团长的见面中,师团长更是直接告诉小野田:“无论如何不准玉碎(自杀)、哪怕是三年、五年,一定要竭尽全力,完成任务,我一定会去迎接你,但是在那之前,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就算是靠着椰子汁,也要坚持战斗到底,重申一遍,无论如何,绝不允许玉碎”。这无疑是给小野田洗了脑,自此,他暗暗在心底发誓:“无论如何都要不负使命,坚持战斗到底”。 司令部出来后,小野田在师团的兵器部领取了必备的一些物资,便去了卢邦岛。此时,岛上虽有海陆军100多人的警备队,但是各自都有指挥官,小野田带了不少打算长期游击的物资,由于他并没有任何指挥权利,充其量也就是进行游击指导,所以连物资的搬运都成问题。 不仅如此,此时,除了小野田是初来乍到,对当地战局一无所知之外,原先驻扎的海陆士兵、军官对形势却一清二楚,根本无心再战。所以一个月之后,当美军发起登陆战之后,驻守日军几乎是顷刻瓦解。为坚持进行战斗,分散逃脱的日军在小野田的建议下,进行了“细胞分裂”,形成了每三人或五人组成的游击队。和小野田一起的则是岛田伍一、小塚金七、赤津勇一等四人组成的游击小组。但其实没过多久,日本就宣布了投降。 在一批又一批的海外战斗人员的复员中,小野田的家人则等来了一纸通知,小野田于3月在卢邦岛战死。 而此时尚在卢邦岛丛林中坚持战斗的小野田第一次在山里捡到传单,看到战争结束,日本投降的消息已经是10月底,四人均不相信。为在山里能求得生存,四人根据体力,进行了分工,逐渐形成了固定的任务分担及秘密活动线路。山里什么时节哪里有什么食物,如何获取等都随着在岛上生活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熟悉。 坚持战斗了4年多后,赤津不堪忍受山里的生活,选择逃脱。此时,日本国内在得知菲律宾卢邦岛仍然有日军士兵在坚持战斗后,小野田的哥哥,及日方和菲方组成的搜索队在卢邦展开了大规模的搜索,并无结果,小野田第二次被宣布战死。 而躲藏在丛林中的三人则继续展开着对菲律宾军事基地的侦察,以及与菲律宾军方的游击战,就在这样的战斗中,1954年5月,岛田不幸中弹被打死。消息传到日本,小野田的家人再次行动起来,不断在街头游说,向日本社会求援。1959年,日本政府终于决定和菲军方联合,展开了大规模搜索,但是在接下来半年多的时间里,仍然一无所获。搜索结束后,日本和菲律宾发布联合通告,小野田第三次被宣布战死。 而躲在丛林中的小野田则从搜索队留下的报纸及当地抢来的收音机中,获得了不少来自日本的信息,1959年皇太子明仁结婚,1964年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1970年大阪世博会等等,他觉得此时的日本非但没有战败,反而更加富强,如此,驻扎海外的日军大举反攻,援军的到来也指日可待。 此时的日本国内,随着经济的高度成长,所有人都沉浸在高度物质文明带来的幸福生活之中。无人也无暇再去联想到已经过去近30年的战争。而就在1972年,朝日新闻的一条报道却引起了日本全国上下的关注。在菲律宾卢邦岛,坚持战斗28年的小塚在一次和警察的交火中,不幸中枪身亡,同伙则负伤再次逃入丛林。 随后,日本国内紧急组织了大规模的搜索队,包括小野田80多岁的父亲,及两位兄长、携带着母亲的录音讲话,再次进入卢邦岛丛林,直到第二年5月,卢邦岛雨季到来之前,搜索队再次宣告失败。 而躲在丛林中的小野田依旧认为那是敌人的策略,父母和兄长是被敌人所迫,尤其是母亲的喊话。临别之际,母亲明明赠送他了一把短刀,让他为国尽忠,此时怎么会改口呢?丛林之中,他也终于迎来了一个人坚持战斗的局面。 孤独的夜晚,有一次,小野田梦到了和他并肩作战28年的死去的小塚,睁开眼,丛林之中,只剩下自己。好几次,他都想到了自杀,但是一想到师团长的命令,他选择了继续坚持。 这样的生活,又是两年,1974年2月的一天,小野田在照例的巡山中,碰到了一个人。他端着枪,悄悄地走了过去。对方一看到穿着破旧,全副武装的小野田,惊讶的同时,迅速举起双手说“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 发现小野田的是此前一直在周游世界的铃木纪夫。铃木告诉了小野田战争结束及日本国内的情况,小野田还是不敢相信。尽管如此,他还是允许铃木在临行前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同时他还告诉铃木说,只有他的上司谷口少佐才能解除他的命令。 铃木回国后,这张照片迅速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它再次证实了小野田的战斗,日本国内迅速行动,庆幸的是曾经的上司谷口义美少佐仍然健在,于是,马上飞至卢邦岛,坚持战斗了30年的小野田终于被解除任务,命令归国。之后,小野田被菲律宾总统特赦,允许返回日本。 1974年3月12日,东京羽田机场,52岁的小野田在坚持战斗整整30年后,返回了日本。迎接他的不仅有来自国内的各大媒体、民众,还有政府的一些官僚,各大电视台更是连日跟踪直播报道。 回国后的小野田被当作传奇般的“英雄”不仅受到朝野上下的热烈欢迎,更是给日本的右翼们莫大的激励。在政治家和民众的包围圈中,他被带去参拜靖国神社、东京皇居等。 直到4月3日,他才终于得以返回自己家中。他将那把出征前母亲赠送的短刀还给了母亲。对于这对母子来说,战争至此才终于结束。 不过对于小野田来说,他的“战斗”还在继续。一方面,由于小野田的持续战斗给菲律宾卢邦岛当地居民带来巨大的损害。30年间,他杀死了130多人,抢走几十头牛及其他财产,日本政府为此付出了3亿日元的赔偿代价。但他本人却以服从军令为由,拒不认错。另一方面,小野田回国后将政府的慰问金100万日元及其他社会捐款均捐给了靖国神社,被一部分人看做是军国主义的亡灵,受到了激烈的批判。 不仅如此,小野田为避免天皇向自己致歉,拒绝了昭和天皇(战前、战时、战后均为该天皇)的接见。对于此时的小野田来说,如何面对和适应战后近30年带来的日本人及日本国内的变化是个巨大的挑战。 后来小野田开始仔细反思他在战场上度过的这30年间日本发生的变化。战前,每个人都被教育应该舍生忘死报效天皇和国家,而战后,日本人却又亲自否定了这一理念。 回到国内的小野田面临着各种的不安,他的内心充满各种疑问。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回国后只有半年多的小野田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巴西,租一大片荒地,重新回到自然,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在巴西,小野田找到了生存的信心也看清了自己的未来。移居巴西的第二年,54岁的小野田结婚,对方是一位茶道、花道的教师。 赴巴西10年后,小野田的农场终于走上了正轨,此时,已经年过六旬的他终于有时间回味自己的此生,回想在战场上度过的30年的意义。 在刚刚回国的1974年3月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小野田曾表示:能将人生的盛年全身心投入那场战斗是幸福的。10年之后,小野田虽然仍然承认过去的30年是幸福的,但他同时也表示,那30年的时光,完全是一个空白。如何能做点补救呢?他一直在思考。 小野田在丛林中生活30年,他最熟悉的莫过于“自然”。面对现代社会出现的各类青少年犯罪,小野田痛心疾首。为了将孩子们培养成具有健全人格的人,1984年,回归10年后的小野田用自己在巴西赚到的钱在福岛成立了公益的“小野田自然墅”,从那时起,小野田每年夏、秋都回到日本,他以自身在丛林中多年的生活经验,通过野营等方式和小孩子们一起亲密接触自然。 他希望孩子们能够在共同的集体生活中认识到“一个人在自然界中生存的恐惧与辛酸”,能够体味到和朋友及同伴一起生活的快乐以及生存的价值,他相信“人类是无法一个人生存的”。 1996年5月,时隔22年后,小野田再次回到卢邦岛,当地一位被他的子弹射伤过的农民,接受了小野田的拥抱。临走时,他留下10万美元,捐给当地学校。 又过了十多年后,当他再次看到曾经在丛林中自己的那张照片时,他说:“那不是人类的照片,那就是一张野兽照。” 从相信强权和力量,盲目服从军令,缺乏起码的人性及是非观念,到审视自身,回归“自然”,也许对于小野田来说,他的回归,恰好就是从兽变回人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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