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几个可怕的梦境
沐岚
很奇怪,大多数人对婴幼儿时期的事情是没有记忆的,但我却有好几个儿时的梦景记得非常清楚,其中之一是关于梦见老虎的场景。
在我一岁半的时候,父母终于结束了结婚后到处流浪租房的日子,搬进了父亲医院大院后面一间临时改造的黑咕隆咚的宿舍。记忆中那些古老的木楼青瓦墙中的房间既大又黑暗,裸露的黑泥地形状像鹅卵石铺砌而成,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看到农村里新盖的泥地房,才知道房间里的地板最初也是展平的,是经年累月被踩踏蹂躏得成鹅卵石状的。宿舍左边的高木楼是实验室,三楼的窗台上常年摆着三个硕大的管口瓶,瓶里淡黄色的液体中浸泡着混沌的胎儿尸体。宿舍右边很远的尽头是制药房,工人们穿着深蓝色的长褂子在铡刀前忙忙碌碌地切着药片,然后放到大院里很多直径总有2-3米大的团箕里晒,空气里日夜飘荡着各种中草药的气味。
搬进去后,母亲拿一根纳鞋底的白线,一头拴在吊在房间正中房梁下的白炽灯的开关线,一头栓在床头上,方便晚上开灯。这也是当时人们的生活日常模式之一吧。我没睡着的时候,只要母亲一关灯,我就会憋气,所以很怕黑暗。有一天,我就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床底下有四只老虎崽崽,窝成一团。然后我就被吓醒来了。从此以后,老虎成了我梦里的常客。
几年后,大约我六七岁时,医院在郊区盖了新宿舍楼,在一座小山的脚下,我家分到了带阳台的二楼。于是,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一只硕健的黑老虎或白老虎,沿着山脊下来,来到我们院子前的草坪,作势往我家阳台上扑。我则站在阳台上,拿着一根竹枝条(大人打小孩时用的那种,从竹扫帚上抽出来的)不断地抽打老虎。奇怪的是,这老虎好像和其他在院子里玩耍的人无关,只是冲我一个人来,我虽然全身吓得发抖,冷汗直冒,却从没想过逃跑躲起来或大喊大叫,只是很清醒很绝望地对自己说,躲不了的,没有用的。往往在老虎血盆大口笼罩着自己的时候,就逼迫自己醒来,醒来后便是大汗淋漓,手脚瘫软,呼吸急促。
另一个梦也是从搬进那个新家开始的。我们的院子前有个很大的绿草坪,在草坪的尽头,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种植了几株中草药树,形成了一片绿莹莹小丛林,我们常进去摘一些小花小果或躲迷藏什么的。其中有一棵是无花果树。无花果树长得并不高。无花果树长得并不高。不知从哪天起,我会经常梦到在黄昏,天将黑未黑之际,我在大门口玩,我的老外婆(外婆的母亲)会从那株无花果的后面转出来,飘到我跟前。她浑身裹着素白,削瘦的脸庞毫无生气,静静地立在我面前。周围虽有大人小孩在聊天玩耍,但整个世界就只有她和我。一团昏暗中,她缥缈得没有重量和体积的身形逼迫得我无法呼吸。我害怕得要命,又躲无可躲…… 还有一个场景,我梦到去一条熟悉的小街上玩。长长的青石板路,两旁鳞次栉比、倾斜得厉害的棕色木楼。昏暗中,某个木楼里有间灯火通明的店子,是我常去的小人书店,靠着四墙的是单薄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小人书。每当我跨进那个小店,就看见我的老外婆坐在那里,一身黑衣,削瘦的脸庞依然惨白而无生气。
这几个梦境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甚至青少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既无理论高度来做科学合理解释,也没想到过向长辈们求助从迷信方面来解读。后来读佛洛依德“梦的解析”,虽觉得很开眼界涨知识,但似乎与我自己的梦没有任何关联。
直到有一天……
八十年代中,正是万象更新,很多古老的传统又开始恢复了。古老的中药铺古老的丝绸店古老的饭店等等。那天我去逛那条最繁华的大街。彼时那些倾倾欲倒实则在大地震都不会倒的棕色木楼已经被粗鄙的水泥楼取代,青石板路也不见踪影。但著名的古老商店仍然在原来的地方挂出了它们受小城人景仰的牌子。于是我便跨进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常带我去过的那家最大的药店。
扑面而来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金色花斑老虎!没看错,就是一只老虎!它身姿魁伟,四肢往前交错,肩膀耸立,颈梗着朝前,头稍低,一副往前扑猎的态势。刹那间,所有关于老虎的记忆全部涌了出来。我终于解开了自己梦到老虎的迷。因为小时候父母最喜欢带我逛街,这家药铺是我们常常来的地方,在我还没有很多记忆的时候,这老虎的形象已经深入了我的意识里。 这是只本地虎,被打死后制成了标本。自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在这家药店里,站在高高的柜台顶。文革期间不知所终,想不到居然没有被毁坏或据为私有。十几年后,它又傲然屹立在我跟前,并解开了我常常梦见老虎的原因。
后来和妈妈谈到此事,顺便也谈及了小时候梦见老外婆的可怕梦境。妈妈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老外婆心地善良,你又没有对不起她,她为何要吓你?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我会给你信点迷信。” 我忽然想起来了,四岁那年,老外婆临终之际,把我叫到了她的床前。她全身素白,削瘦惨白的脸庞了无生气,下葬时穿着黑色的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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