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毅诚,你就这么走了(二) 前言:这是我2002年写的纪实。这就是我们“知青”生活的写照。 ********************************* 谁是韩盛英引以为自豪的“革命群众”?我看着宿舍里的人们。是他?王新华!太应该是他了。我没什么根据,只是凭直觉。想到这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不是完全的齿冷,还有恶心的成份,心里骂道:“你王新华他妈的也是北京人。” 这年冬天来得早,雪一场接一场。已经割倒的大豆没来得及归场就被雪盖在地里。大田队的男青年们又开始忙着归场大豆,整天趟着雪把豆棵从雪下边用四齿叉子挑出来,甩到拖拉机拉的大平板车上。干这活雪不断地往脖子里灌,人们骂骂咧咧。我这时总是想到“钱广”。他要是干这活肯定比割豆子强,只要动劲儿就行。 “钱广”因为是隔离反省、监督劳动,所以不能和人们在一起干活。他在晒谷场干,其实也没人看着,就是梁连长每天给他指派些活。早、中、晚三顿饭都是他自己到食堂去吃。上午、下午自己到晒谷场去干也每人看着。这到好了,“自觉革命”。也好,反正干活不会太累,而且“钱广”干活也不会偷懒,不会又人说他表现不好。偶尔,大田队的小子们路过晒谷场时会看见“钱广”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我们几个向他挥手,他也挥挥手,却站着不动。 晚上的时候,“钱广”自己烧炕,打水洗脸。一到九点,何福田就来“监管”。实际上就是锁门。他来了就会打个手电笑嘻嘻地问:“钱毅诚,你可躺下睡啦?” “锁(门)吧。”“钱广”每天就是这么一句。何福田每天早上七点来给他开门,日复一日。 一晃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严冬的季节。晚上宿舍里烧得极暖和,散了政治学习之后,人们都回到屋里抓紧时间聊天、打牌、下棋,十点一过连队停了电,大家都铺行李睡觉,我点上蜡烛看书。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含糊不清的喊叫,随即门被撞开,一团白气中扑进一个人。 “救命呀--救命呀--!不好啦-不好啦--!”那人连滚带爬地来到大家面前。借着烛光才看清他是何福田,魂飞魄散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我很吃惊。“遇上狼啦?” “井里…井里……井里有人!他还活着……他喊救命……啊-啊-!”何福田大哭起来。 “哪个井?是谁?你他妈的说清楚!”我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他妈的哭什么?” “他喊救命啦!快去呀!我看见他啦--吓死我啦--”何福田仍大哭。“就在井里呀!没沉下去!他喊救命啦--啊--” “我他妈的问你是谁?哪个井?” “就是食堂边上的呀!吓死我啦!” 哥儿几个已经穿上衣服。“走!走!到食堂边上的井去!”早上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在那口井刨冰、穿冰。食堂边上的井用水量大。水打上来溅到井帮上就一层层冻起来,井口渐渐就被冰封住,越来越小,终于放不下桶去。这在北大荒的冬天是常有的事,用铁穿子把冰穿凿掉就行。由于井口、井壁上的冰太多,我们把冰都穿下去后,井底的水面上竟落了两、三尺厚的碎冰。下午的时候人们在井里掏了会儿碎冰,天色不早了,后来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掏。何福田说井里的人没沉下去,一定是由于井里有大量的碎冰浮住了此人。 人们匆匆跑出了门直奔食堂边上的井。我路上捡起何福田惊惶失措扔掉的手电筒。大家都跟在后边,几乎都认为是有人失足落井。 我第一个来到井沿上,迅速地趴下,用手电往井里一照,失声叫道:“是‘钱广’!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 “钱广”双手扒着井壁,人浮在碎冰上,但身体都泡在冰水里。他跳井的时候确实不想活了,孤独摧毁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已觉得活着与死没什么区别。这天晚上,何福田按惯例锁了门,“钱广”没像以往那样在漆黑中沉沉入睡。他只觉得自己往下沉,可人却是异常的清醒。猛地,他跳了起来,一脚踹开窗户跳到外边的雪地里,不顾一切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井,食堂边上的井,纵身跳了下去。一切都该了结。 可那天为什么穿了水井的冰?为什么钱毅诚不头朝下跳?他跳下去时,上半身竟被浮在水面上的浮冰架住。他拼命想往下沉,却动弹不得。数分钟后刺透身体的冰水使他不得不屈服。他开始大声呼救,“快来人呀!我受不了呀!”钱毅诚大哭著。他要赶快结束痛苦,回到那永恒的冥冥中去。“救命呀!”上苍呀!你就让钱毅诚的生命摆脱苦痛吧。 怎么就那么巧,何福田在这个时候路过食堂? 人们小心翼翼地从辘轳放下了水桶让“钱广”抓住。慢慢地把他摇上井口。“沃伦斯基”一下子跪在井边上放声大哭。人们架着“钱广”奔回宿舍。我往回跑时,脚下踩个杆子滑了一交,拿起一看,竟是何福田打更的防身“武器”,一杆梭镖,顺手拿回了宿舍。 宿舍里乱成一团。何福田仍没头没脑地哭。他蹲在地上,大概着实吓得不轻。“沃伦斯基”也哭。还没见过他这么伤心过呢。他把自己的被子让出来,大家七手八脚把“钱广”的湿衣服扒下来,把他塞进被窝。“钱广”的两条腿都成了青紫色。他面色土灰,在被子里剧烈地抖动。闭着眼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有人从革委会仓库拿回了“钱广”的被褥,再把何福田送到后勤队宿舍。一切忙完了已经是下半夜。 王新华说要去找革委会主任韩盛英汇报一下。大家都阴着脸不说话,他便作罢。我一直注意着王新华的举动。当他知道“钱广”跳井就蔫了,现在他又要去连队办公室汇报,八成心里有鬼。 大家都躺下睡了。我躺下来,想着、想着,终于睡着。然而我又突然惊醒,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是一种可怕的惊醒!心狂跳,喘不上气。就着窗外的月光,看见身边睡得迷迷糊糊的王新华正下铺往门外走,大概是到门外撒尿。我定定神,正想翻个身睡去,猛然见“钱广”从被子里一跃而起,那杆何福田的梭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拿在手中,寒光闪闪。我还看见钱毅诚那张可怖、狰狞、绝望的脸。 一切都来不及想啦!我也跃起来扑向钱毅诚,虽然抱住了他,梭镖还是刺中了王新华的肩膀,把他刺了个大跟斗。我和“钱广”都摔到了铺下面。“别拦着我,我根本活不成了!我本来也不想活了!”钱毅诚奋力挣扎,可我死也不松手。 屋里的人又都醒了,纷纷跳下来拉住“钱广”。王新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傻子一般。梭镖很钝,但他的肩膀还是被刺了个大口子,血不断地流淌下来,棉毛衫染了一大片。没人和他说什么,他也只是呆呆地一动不动。 又是一阵大乱。有人跑去叫来连队医生。他给王新华包扎伤口,又给满嘴呓语的“钱广”打了镇静药。“钱广”终于沉沉地睡去。此刻已是翌晨。 “钱广”第二天下午被分场的保卫干事押到分场关了“小号”(类似于关禁闭)。跟着传来更令人吃惊的消息:钱毅诚又逃跑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跑的?据说是傍晚的时候去上厕所,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大概永远见不到可怜的“钱广”了。我心中久久都是这个挥之不去的阴沉沉的念头。沮丧。 1974年刚过,原连队的后勤队排长,鸡西青年王有发特地来到大田队男宿舍。他很早就调到十二分场当连长。那个连队就在鞑子河边上,北京的小子们钓鱼路过那个连队常常得到他的热情照顾。他本是个忠厚人,对曾经是“死敌”的北京青年颇能“捐弃前嫌”,北京的小子们对他很有好感。 人们见到王有发进来,未及寒喧,他劈头一句,“钱毅诚死了!” 果然!久久的预感成了现实。我心头一沉。 “怎么死的?”人们都瞪圆了眼睛。 “叫警察打死的!”王有发愤愤的。“我一定要告他们!”他讲述了钱毅诚的死,我从此痛恨铁路警察。真的恨。 新年刚过,王有发从鸡西市匆忙赶回连队。到县城就到江峰农场接待站找车回连队。一进供休息的大屋子就发现人们议论纷纷。大通铺上用被子盖着个人。知情者说,清晨,三个年轻的铁路警察从火车站拖着个人来,扔到接待站大屋子的铺上。他们和接待站的人交待了几句,扬长而去。那个被扔到铺上的人奄奄一息,遍体鳞伤。接待站的人说,这人是北京“知青”,在齐齐哈尔市火车站抢劫被抓获。三名警察遣返该“知青”回农场。在火车上他们打了这青年一路。接待站的人已给总保卫科打了电话,可这几天过新年没人上班。 王有发跳上炕掀开被子一看,马上认出是钱毅诚。他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灰青,但没有伤,只是嘴角还挂着些血痕。“钱毅诚,钱毅诚!你这是咋啦?”王有发大声呼喊着,他一下抱起“钱广”。“你倒是说话呀?” “钱广”大声呻吟着,喘着气,示意王有发放下他。王有发放下“钱广”,迅速解开他脏臭的上衣一看,身上都是棍棒击打的青紫。 “啊!人打成这样!谁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啊?”王有发激愤地喊叫。人们围上来,有人递过来碗水,可“钱广”已经没法喝了。王有发跳起来找到接待站的头儿,终于截了辆卡车,把尚存一息的钱毅诚送到县医院抢救。他自己又冒着刺骨的寒风跑回农场接待站,要了些红糖再奔回来,准备给钱毅诚冲点水喝。刚一进急诊室,大夫便道:“来得正好,你送来的人已临床死亡,这是检查的初步结果……” “啊――什么?我的兄弟!钱毅诚!你怎么没说一句话就走了?”王有发大声嚎叫着。“你怎么就没挺住?你为什么不挺住?!” 钱毅诚面容僵着,嘴难看的半张着,显得牙很鼓。王有发无奈地拿过检查报告念道:“……腹腔大出血。怀疑脾破裂。腰椎外伤性骨折。会阴部广泛淤血。前胸、背部、腹部等处广泛皮下出血、水肿……” “他也是人!”王有发朝大夫大喊。 大夫一愣,喃喃道:“是呀,他也是人。人这么打就得被打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