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德 我常常逗两个孩子，管他们叫“美国鬼子”，甚至在前面加一个“小”字。他们两个都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但特爱中餐，尤其是饺子。
今天儿子放学回来，一看到我正在擀饺子皮，包饺子，他就什么零食也不吃了，硬是挺到了第一盘饺子端到了饭桌上。他说：“老爹，我都快要饿死了。我就自己先DG啦，我实在等不及与你们一起吃了。” 他低头说了几句话后，一看，还缺样东西，于是喊：“爸，醋！” 这个“美国鬼子”吃饺子，一定得沾着调料吃，调料还得齐全，酱油，醋，香油，一样也不能少，醋还得是中国的镇江香醋。要是晚上，他还要来点大蒜，剁得碎碎的，撒在调料中。早上不加大蒜，怕嘴里有味，同学会说臭死了。
不一会儿，我和妻子、女儿都上桌了。我和妻子边吃边聊，儿子则继续大吃。妻子说：“我有个同事得了癌症，挺重的，现在正在治疗中，不过，他儿子还不知道。” “他儿子多大？”我问。 “上六年级了。”妻子回答。 “哦，比咱们孩子低一年级”，我说。“我估计那孩子也该十一二岁了。” “妈，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孩子知道？”儿子突然插嘴。 母亲反问：“小孩子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事情？” “他有权利知道。”儿子急了，用英文脱口而出。平时他跟我们说话大都用中文。
一听到儿子居然把这与权利联系起来了，我的兴趣上来了，我自己将近二十年前就在国内宣扬过知情权，但还从来没有往家务事里头想过，就笑着问儿子：“你说说，为什么？” 儿子说：“他孩子已经上六年级了，对吧。那他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是家庭成员的一部分，这样大的事情，他有权利知道。” 母亲说：“小孩子知道这些，会对他产生伤害。” 儿子反驳：“不知道会有更大的伤害。他孩子会想，肯定是我不够聪明，我太笨了，不然，妈妈一定会告诉我。或者，他会想，肯定是我太weak了，weak中文怎么说啊，对，软弱，他肯定会想，肯定是我太软弱了，所以，父母不敢告诉我。” “再说，爸爸到医院去了几天不回来，小孩子一定会猜出来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小孩子并不傻，不像你们大人想象的那么傻，他一定会成天想，而且，净往最坏的地方想，不好了，我爸爸一定是不行了，要死了，那我可怎么办哪！”
母亲说：“我想，他妈妈会告诉孩子，你爸爸没什么大病，过几天就会好的。” “妈，那是撒谎。”儿子大声说：“癌症是大病，并且，也不是几天就能够好的，OK。” 母亲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小孩子干吗非要知道。” 儿子说：“OK，你不告诉小孩子，小孩子也会猜出来的。他知道父母有些事情瞒着自己，这样，他就学到了一个榜样，他有些事情也要瞒着父母了。那样，一家人就不trust了，对，就不彼此信任了。这多危险啊。” 母亲再次强调说：“小孩子一知道爸爸妈妈要死了，会一直害怕的，这会影响到他们的心理健康。” “不，不！妈，小孩子不是这样的。”儿子反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像你们大人那么复杂。他不会把这事一直都放在心上的。最重要的，妈，你知道，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人都是要死的。”
我说：“儿子，你放心，爸爸要是得癌症了，一定会告诉你。” 妻子打断了我的话，说：“别说这个，都别说了，快吃饺子吧。” 儿子朝我眨眨眼，抿嘴笑了，他知道我们老中忌讳谈死。我也给他眨眨眼，他知道，我不忌讳。 吃饭时，我还在捉摸儿子的论点，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就是忘了说一句：“在这个世界上，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生命。”
记得德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德国人，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前夕，他的名字被译为潘霍华（朋霍费尔），当纳C把他带出牢房准备处死他时，他最后的一句话说：“时候到了——不过对我来说，却是生命的开始。” 记录于当日晚，2005．2．28
2022.1.15 修订
照片2019年摄于费城巴恩斯艺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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