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醒,妻子就说:“生日快乐。” 我说:“谢谢。” 妻子说:“孩子多爱你啊,女儿今晚就飞回来了。” 我说:“是啊。两周前还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 …… 我下楼站在窗前,草坪上满是白雪,一只知更鸟从窗前飞过。突然间我想起了母亲,脑袋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就像几年前那样, “母难日”三个字出现在脑海,想妈妈了,想着想着,我流泪了。
妈妈离开我已经十六年了。

打开电脑,我阅读母亲过世后我写下的长篇回忆文章,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敢整理。
每一次刚看几眼就心如刀绞。 这一次,忍着痛,我整理了2006年和母亲一起过年的章节。
那是我去美国十五年后第一次回国过年。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母亲一起过年。

我想起了见妈妈的最后一面。还是那年,2006年7月27日。我又一次从美国回中国辽宁老家探亲,领着两个孩子在老家呆了十来天,我们晚上就要坐火车离开凤凰城去北京。 那天下大雨,六点多钟,我跟重病在身已经下不了炕的母亲说:“妈,再见。你多保重。我们过两年再回来看你。“ 妈妈说:“孩子,走吧,别挂挂我。” 这是妈妈当着我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打开家门我又回头看了母亲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一关上门,我哭了,泪流满面。 即使那样我也没想到,这是妈妈最后一次看着儿子的背影,是儿子最后一次注视着母亲的慈容。 2006年9月3日下午四时,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 而我,因在美国各地连续有几次营会,我又是主讲人,我没能赶回故乡送母亲最后一程。多年来,一想到这里,常常流泪。只能恳求那一双钉痕手擦干我的眼泪。

(1956)
1955年那个寒冬,母亲把我带到了人间。
一家七口就靠父亲一个月四十多元的工资维持生活。三年后弟弟又出生。为了有口菜吃,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加入到生产队当了农民。
母亲后来说,她坐月子时,家里只有28个鸡蛋,还都是左邻右居送的。母亲没舍得全吃,她还让我的哥哥们吃了几个。

记得休假回家的父亲有一次用笤帚把子打我,我站在里屋那个红桌子前面咬着嘴唇抽泣,就是不求饶,因为我没错。父亲气更大了,更往狠里打,边打边说:“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笤帚把子一下下地打在我身上,我疼死了。 妈妈实在看不上眼了,使劲夺过了笤帚把子,她黑着脸对着爸爸说:“打两下就得了,哪能这么把孩子往死里打!”一看妈妈要拼命,爸爸骂我两句就出去了。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轻声地跟我说:“孩子,你怎这么犟呢?你爸打你,你一求饶,你爸不就消气了。看这身上,打得都起檩子了,你爸下手乍这么狠呢?” 父亲打我,我忍着剧痛不哭,但当母亲抚摸我时,我却怎么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 我抬头看着妈妈,什么也不想说了。妈妈的泪水落到了儿子的脸上,妈妈用手擦儿子脸上的泪水。 我们娘俩哭在了一起。 那年我多大啊,也就七八岁吧。 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还是特别感谢母亲,如果不是母亲阻止了父亲的毒打,我也许就会在更强烈的疼痛下求饶了,但那样,我的自尊就会都被毁了。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我真的没有错。

母亲不仅给了我生命,并且还用爱和接纳造就了我的生命。小时候我偶尔会和二哥打仗,打不过了,就动手挠他。妈妈批评完了哥哥后再接着批评我,说:“你怎这么狠,不见血你就不停手。” 我跟母亲认错了,说:“妈,我再也不敢了。” 母亲放过了我,只留下一句话:“再也不许打仗啦。” 如今,二哥也走了。因在疫情中,我不能回国送他最后一程。 而弟弟,十多年前就走了。那一次,我和二哥等家人一起送他。

我从小爱看书,看书一入了迷,母亲吩咐我要干的活,我差不多就全都忘到脑后了。这时候,母亲常常说:“孩子啊,我看你就是一个书呆子,一看上书,就什么都忘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顺手把活干了。干完了,也从不抱怨苦和累。 有些活,我尽力干活了,但干得不好,母亲也从来不挑毛病,她的口头禅是:“差不多就行了。”就像我擦柜子擦大锅盖,没擦到的地方母亲从来不责备,她总是说,“孩子啊,差不多就行了。歇会儿吧。” 
尽管从上小学起,我学习成绩就是班上最好的或者之一,是主要的学生干部,但母亲从来没要求我门门功课都要拿第一,也从来没要求我成为班上的最好学生。她只要求我们要争气,说:“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得争气啊。” 每次听到我念成绩单时,不识字的妈妈都很高兴,她还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大脑瓜怎么这么聪明。” 打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母亲会笑着看我,她的脸上充满了慈祥;哪怕我做了一点点好事,妈妈都会说:“孩子啊,你真懂事。”我工作以后,哪怕给母亲一分钱,母亲也会说:“孩子,你怎这么孝顺啊。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老挂挂家里。” 现在回头想,我对人生的信心,大概就是这样被母亲鼓励起来的。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尽管父亲偏心,但妈妈爱我们姐妹兄弟的每一个。妈妈总是说:“我真是有福啊,你们哥们四个,你两个姐姐,个个都这么孝顺,个个都这么有出息。” 妈妈懂得知足。她说:“我没想到我老了,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她对我说:“儿子,你说我是不是骚包了,现在连鱼啊肉啊都不稀罕吃了。” 这也深深影响了我。 也许,妈妈给我的最大礼物,就是她的善良。记得六零年前后,来要饭的人真多。虽然我们家也吃不饱。但是,只要赶上我们家吃饭,妈妈总是盛碗热乎的稀粥,或者,拿一个玉米面窝窝头,给要饭的老奶奶和小孩子。还让他们进屋子里,说:“暖和暖和吧,喝口热水。” 有时候,对面的邻居家生婶拿个小碟子来借一点油,说都一个礼拜了孩子都见不到一个油花。妈妈总是从油瓶子倒出一点油来,还说:“孩子跟我们大人受苦了。”

从不抱怨,从不唠叨,这是母亲作为一个女性的突出优点。无论生活多么苦,妈妈几乎从来不抱怨。她只是竭力去争取活下去,怎么也不能让孩子饿死了。 大哥、二哥结婚后,和母亲共同生活了多年,但当着儿子的面,妈妈从来不说儿媳妇的坏话。 有时我说:“妈,你太惯我嫂子啦。” 妈妈总是说:“哪个姑娘在家里当妈的能不心疼哪。和你哥哥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我说:“妈,你不能什么活都干哪。” 妈妈总是说:“嗨,她们年轻人,上班挺累的。歇会就歇一会吧。”又说:“我就是个干活的命。” 妈妈干活,一直干到她病倒了,再也不能干了。那时,她已经六十多了。而后,病了二十来年。


知道我先后有了两个孩子后,妈妈总是有同一个遗憾,不能帮我看孩子了。 2006年那个秋天,两个孩子都跟我说:“奶奶亲我了。”我从来没看到妈妈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感情,莫非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记得那天上了火车之后,高烧刚退的儿子昏睡,十岁的女儿大哭。我说:“鹿鹿,你怎么了?” 女儿说:“爸,我要回家。” 我说:“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妈妈在芝加哥等你那。” 女儿说:“不,我要回凤城的家。回奶奶家。我想奶奶。” 我搂着女儿说:“鹿鹿,等过两年你们放假了,爸爸再带你和哥哥一起回来。” 女儿说:“我再回来就看不见奶奶了。” 我大吃一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眼泪哗哗地流。 一语成真。 回想这一件件往事心很痛也非常感恩。自从母亲离世后,每一次过生日时总是这样,独自一人时,心里很难过,总是会想起母亲。今年,我与母亲的在天之灵低语,妈,羊羊和鹿鹿大了,都工作了,他们很好,你亲耳听过他们在你面前说的话:“奶奶,我爱你。” 我们都爱你。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好想你。 2022年,生日,母难日,写于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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