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忌日:追念恩師張岱年先生
范學德
窗外下着小雨,雨點打在窗櫺上,“滴答、滴答”,聲斷聲續。灰突突的陰天被眼前的大樹劃亂了,豎着的粗大樹幹黑森森的。 我又想起了恩師張岱年先生。
十多天前,老友范鵬發來一張照片,並寫到:“4月24日是岱年先生逝世十八周年忌日,特發本人收藏的一張舊照,以志懷念。” 照片上的張先生,七十八歲,應是1987年。一年前,1986年,我正在北京那個學校讀研究生,4月28日,張先生給我們上了一堂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張先生,一個印象:仁者,或者說,君子。有些木訥。十來天后,我和范鵬整理好了講稿,奉劉宏章老師之命,騎自行車去了張先生家,把整理稿交到了先生手裡。 先生住在中關園48樓103號。二樓。


(這是我為范鵬和張岱年先生拍攝的照片)
文稿不久後發表在《理論月刊》上,題目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分析。”後來收入河北人民出版社編輯的《張岱年全集》第6卷。 過了幾年後我才意識到,那幾乎是沉寂了五十年後,張岱年先生又一次公開探索中華文化問題,並且表明了自己的基本觀點。早在1935年,張先生就在《關於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一文中,將自己的文化基本主張概括為:“文化的創造主義。”那年他才26歲,闡述起自己的思想來無所顧忌。 上文件夾翻看自己保存的張先生的資料。有一篇訪談,是記者採訪張岱年先生的兒子、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張尊超。尊超說,父親曾多次對他說:“我不是儒家,我信持辯證唯物主義。” 更早,張先生也一再對我講過,我不是儒家,也不是新儒家。他幽默地說:“我怎麼可能是新儒家哪。他們那些年在海外說了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啊。一本書也沒看過。” 那些年就是從四十年代末期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期。 1983年四月,大地回春,張岱年先生參加了曲阜“孔子學術探討會”。4月25日,作為中國哲學史學會會長的張岱年在大會上發言,他鄭重地說:“尊孔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反孔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現在應科學地研究孔子、評價孔子。” 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準官方的宣告。但對於張先生來說,這是發自內心的聲音。他後來把這個講話整理成“關於孔子哲學的批判繼承”一文,收錄在《張岱年全集》第5卷第482—486頁。並且在文章後面特別註明,“1983年5月21日記於黃山。”

張岱年先生不是儒家或新儒家,那定位是什麼呢? 毫無疑問,他是自民國以來最重要的“中國哲學史專家”之一,開創了以問題和概念(範疇)解析為主軸的研究中國古典哲學的新範式。這集中表現在《中國哲學大綱》一書中,這本六十萬字的巨作完成於1936年7月,此時的張岱年意氣風發,他才僅僅27歲。 但早在這之前,張先生從1932年開始在報章上發表論文起,他想做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哲學史專家,而是一個哲學家。以辯證的物本論(即唯物論)為基礎,綜合理想論(即唯心論)與邏輯解析法,創建一個解析的物本論哲學體系。 1936年,看到了張岱年發表的多篇學術論文後,著名學者孫道升就在他的《當代中國哲學的解剖》一文里,將張的哲學思想稱為“分析的唯物論”。


四十年代,在日偽統治下的北平,生活陷入窘境的張先生,忍受着艱難困苦,寫出了表達自己“解析的物本論”的思想概要——《天人新論》,還沒有來得及更深地闡述與擴展,就在五十年代初期,不得不把自己書稿抄了兩份後,藏在了書櫃的底下,直到1987年春,我才有幸成為第二個閱讀者。 在我和劉鄂培等幾個弟子的反覆勸說下,張岱年先生才最後同意把書稿交給齊魯出版社出版,並且怎麼也不肯用原來的書名——《天人五論》,怕人說他太狂了,最後改為《真與善的探索》。 問世時已經是1988年6月。當年11月,先生將印刷本送我一冊,並寫道:“學德同志惠存”。 在該書的“自敘”中,張岱年錄上了自己1981年2月寫的一段記述文字,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我對於哲學問題深感興趣”,撰寫了哲學論稿若干篇,但“內容頗異於時論,故未遑問世”。八十年代初期,再看手稿,張先生還是認為“舊稿多屬臆說,頗多違俗之談”,但在我看來,這些“違俗之談”,恰恰是他自家體會出來的自見、己見、獨見、新見。 那大概是張岱年一生最燦爛的時光。寫這篇自序時,張先生已經78歲了,回憶往事,他寫了一段激情洋溢的文字:“當時著論,直抒胸臆,無所畏懼,譬如鳶飛戾天。魚越於淵,馳騁獨立思考,近乎’洸洋自恣’。” 這正印證了張遵超整理的父親的日記的一部分,早在1932年,張岱年就在日記里寫道:“每每想起西洋青年學者日日努力於學術工作,我又自警,若不快快地專心一志於學術,怎能在世界學術界占一席地呢?終生做他們的傳達者,我是不甘心。” “我實在不能受任何前人的限制。前人所發見(即發現)的真理,我可充分吸取;前人所應用而有效的方法,我可儘量採用。我卻不哲學研究之路,是面對實在,不是面對典籍。” 但是,當1981年和1987年重讀手稿時,張岱年先生在“重閱後記”一再寫到, “近四十年來對於這些問題都很少思考了。”


從1987年春開始,我花了兩年多的時間閱讀了張岱年先生的全部書稿,撰寫了《綜合與創造——論張岱年的哲學思想》一書,這是國內當時對在世的哲人進行專人研究的第一部著作。記得副標題最初我想用“論張岱年哲學”一語,但先生堅決不同意,除了心有餘悸外,也許還包括自己未能全面地充分地闡發自己的哲思。 也就是在這幾年間,我多次勸張先生放下一些事情,集中精力寫下他從三四十年代就在撰寫的《天人新論》,完成他的哲學——“分析的物本論”。 大概是1989年吧,有幾天我住在了張先生家中,據張尊超兄說,我是唯一一位在他家住過的外人。有一天,我在書房裡與先生聊天,再一次勸他續寫《天人新論》,先生緩緩地對我說:“《天人新論》完不成了,永遠也完不成了。" 這是張岱年先生平生最遺憾的一件事。 讀了一天,想了一天,寫了一整天。現在,窗外的雨停了,黑夜深沉。但我的心卻非常沉重。我想到了張先生離世的那一天,我想到了“死不瞑目”四個漢字。 2022.4.22 夜裡十點於芝加哥

(轉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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