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 18 范学德
18. “再怎么穷,咱不能没有骨气” 母亲经常说,我们是一个穷家,得学会过穷日子。她经常说,孩子,再怎么穷,咱不能没有骨气。正是靠着挺直了做人的脊梁的骨气,母亲领着我们一天又一天地熬过了穷日子。 母亲也是兄弟姐妹六人,她是老大。和父亲结婚不久,两人就一起闯关东。立下脚后,父亲就把姥姥一家人都接到了东北。后来,舅舅和姨姨们都有出息了,住在大城市里,成为工人,干部,大舅还是军官,副团长。就数我们家孩子最多,最穷。 母亲从来没向弟弟妹妹们诉过苦,更没有开口向他们求帮助。 家里南面的山墙上,多年来有两个大镜框,镶满了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大舅和三个姨姨一起照的。多年来我一直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把这张照片放在镜框里,那是他们兄弟姐妹唯一的一张合影,但少了我母亲和我小舅。从四十年代末期大舅参军后,母亲就一直没有见到过这位心爱的大弟弟。多年来,舅舅写给我们家的信,开头总是管我父亲叫大哥。六零年前后吧,姥姥过世了,大舅从广东宝安回大连奔丧,母亲在姥姥病危时,曾带着弟弟看过一次姥姥,这次就没有回去。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穷,家里没有买火车票的钱。从凤城到大连,来回的火车票得二十来元,我们家实在再也掏不出来这些钱来了。 我想母亲是一直在等,等她心爱的大弟弟来看她一眼,哪怕就是呆一天也好。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因为我们家穷,因为自己没有出息,她就这么默默地等待着。有一天中午,这一天过去已经四十多年了,但在我心中永远定格了,忘不了。那天中午母亲正在做饭,蹲在大铁锅旁边往锅底下添柴火,这时候就听到邮递员在院子里喊:“老范家来信了!”那年头,很少有人给我们家来信,哥哥跑出去抢着把信接过来了,是大舅来的信,从广东宝安寄来的。“快念给我听听!”母亲着急地说,记不住是大哥还是二哥念的了,念的是什么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告诉母亲,这次他不能来看姐姐了。大概还嘱咐姐姐好好带几个孩子,让他们从小就听毛主席的话,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舅舅以后的几封信中(大概一年一封吧),总是说这些话的。 母亲听了,呆了。过了一阵子,她叫我们照看一下火,自己一个人进了里屋,随手把门带上了。我们不敢进屋里,就站在窗前看着母亲,母亲坐在炕沿边,呆呆地坐在那里,满面泪水。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母亲也没有看到这个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最有出息的大弟弟。 六六年来还是六七年来,毛泽东号召全国人民学解放军,那时候,军装最时髦,有一天,我没告诉母亲,自己悄悄地给大舅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舅舅能给我一顶军帽,并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把信寄走了。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还是没有等到舅舅的回信。这件事后来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就说我,孩子啊,咱人穷,但志不能短,你要想那样东西,你好好读书,长大了挣钱,自己去买。 将近二十年后,1986年,我在中央党校理论部读研究生的第二年,作为中央党校和中央及国务院其他几个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的一个成员,我和几个同学一同到了广东作调查,调查的重点是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我想,这回可有机会见到大舅了,我想亲口问问舅舅,大舅,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一直为我有您这样一位舅舅而自豪,但你为什么连个军帽也舍不得给你自己的亲外甥呢?哪曾想到,我到了广州后一打听,舅舅竟然早已经在半年前就过世了。而我的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没有任何人通知我们大舅过世的时候,后来见到舅母的时候,舅母对我说,你舅以前对我说,别看大姐家里穷,但大姐的孩子教育的最好,最有出息。 这话我后来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我问她想不想大舅,她说,不想。说完就再也不想说什么了。 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很想。 前年,大哥出钱,请远在西安的小舅到家里来看看。他们姐弟之间,也有四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去年回国探亲时,我问母亲,妈,你看到小舅高兴不高兴啊?母亲一个劲地说,怎么能不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多亏了你大哥啊,路费啊,来到这里,都是他张罗的。母亲说到自己的小弟弟时,满脸笑容. 在国内那段时间,我几次打电话给小舅的大儿子,盼望他怎么也抽个空到东北看看他的大姑,我说,我妈老了,说走就走,四十多年了,我母亲的四个亲侄儿,她一个也没有看到。我说,表弟,你来一趟吧,路费我替你出。 表弟终于来了。母亲终于看到了她们老杨家的后代。 在我们家最困难的那些年间,母亲的弟弟妹妹中,只有四姨向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两个姐姐在沈阳上大学时,周末常常走十来里的路,到姨姨家住一宿,打打牙祭,帮助姨姨做些家务。姨姨没有女儿,把我的姐姐当成了自己的姑娘。姐姐返校时,姨姨会塞给姐姐两三块钱的零花钱。 一九七五年年底,一年的收入结账,我作为“以农带干”的干部,一下子拿到了两千多元。我把钱全交给了母亲,母亲和我一样,从来都没看过这么多钱。当时,大哥已经结婚,二哥也要结婚,家里那一间半房,实在住不下了。于是,家里决定盖三间房。可钱不够,最后,决定跟四姨借一点钱。但妈妈告诉哥哥,你们在信里一定要说,这笔钱是借,一有了钱,我们就会还。 姨姨给我们邮来了几百块钱,告诉我们不用着急还。但母亲一等到家里有了点多余的钱,就叫哥哥们立即还钱。 这些年来,母亲多次告诉我们,你四姨对咱家有恩哪,你们哪个有出息了,也不能忘了你四姨和四姨夫。 那些年中,尽管我们家很穷,但还不是最穷的人,时而,会有要饭的人敲我们的家门。每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母亲都会从家里拿一点东西给要饭的人。冬天,母亲会把他们让进屋子里暖和一会儿,把饭热了,让他们吃。 老邻居生叔,全家人都是农民,有时候,生婶会拿个小碟子到我们家,借一点油,说家里做菜已经好几天不见一个油星子了,孩子的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虽然我们家的油也很少,每次做菜的时候,母亲总是点上几滴子油,但母亲还是借一点给邻居家,并且说,她大嫂,你看,真不好意思,就这么点。 母亲知道她们家根本就没有能力还,所以,每一次又总是告诉她,别说了,还什么啊,孩子那么小,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怎么行。 生产队里有刘国仕叔叔一家,孩子也和我们家一样多,当他们过节来借一点白面给孩子包顿饺子时,母亲总是说,拿去吧,大过节的,孩子不吃顿饺子怎么行。后来,我们家的日子宽敞了一些后,母亲看到她们家的几个孩子干活休息了,总是把他们叫到我们家中,给他们一块玉米饼子或者一碗饭吃,母亲知道,他们在家里吃不饱,和我一样,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 母亲为生产队看孩子的那几年,不论小孩的母亲给孩子带来多少吃的,母亲总是想法子让孩子们吃饱。她说,就是让大人饿着,也不能让孩子饿着。 善良,这就是母亲的生命。她传递给子女的最宝贵礼物就是善良。正是母亲的生命让我感受到,生命是美好的。尽管我的心灵有黑暗,生命中有永远也清除不净的垃圾,弱点和不足将伴随我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善良,慈爱,诚实,宽容,这一切,仍然是生命的本质,是生命可以称为人的生命之所在。只是这美善何以能在人的生命中,以往,我以为这是个人的品性和修养,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上帝赐给人的,使人即使在不认识他的时候,也不至于堕落到不堪入目的境界。一切美善最终都来自上帝,无论人是否认识上帝并承认耶稣是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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