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 21 范学德
21. “我知足” 当心思集中在思念母亲的美好时,我忧愁焦躁失望的心境出现了新的东西,这就是悲痛中的喜悦,焦躁中的宁静,死亡中的生命,绝望中的盼望。这心境又引导我更深地认识母亲生命中的美好以及这美好带给我们的生命。 母亲那么多年照顾儿孙,当她病了,孩子们也一直照顾着她。母亲常说,我是得了儿女的济了。有时又说,我是沾了儿女的光了。得济了,沾光了,这两个词的意思大概是一样的,意思是说,得到了好处,益处。 从小,我们兄弟姐妹就帮妈妈干活。记得我五六岁时,母亲上班了,我就在家里看弟弟,给弟弟做饭。在炉子当中扎一个眼,等炉眼红了,就把一个小铁锅放上去,然后,把玉米面放在小碗里搅合开,等锅里的水开了,再把稀溜溜的玉米面倒进锅里。搅几下,开锅了,把小锅拿下来。母亲走前总是再三嘱咐,拿锅的时候要小心,别烫着手。找块湿抹布握着锅把。 夏天,天蒙蒙亮,还不到五点,母亲就起床了,到生产队去打早班。母亲走后不久,二姐就起来了,做早饭,做好了,喊弟弟们从炕上爬起来,收拾一下,吃饭,准备上学。 从十一二岁开始,姐姐就开始洗衣服,从那以后,几乎就在没有再用母亲洗过。姐姐上大学了,我们哥几个接着洗,大件的,像被里,被面,被罩什么的,就等姐姐放暑假时回来到大河里洗。姐姐回来了,我们把衣服装进一个大筐子里,两个人抬着,抬到河边。放下了,姐姐就说,你们去玩吧,我自己洗。我们兄弟有的去玩水,有的去抓鱼。一直到听姐姐大喊,快过来,帮我晾晾衣服!我们就大声喊,好啦,我来啦。 二姐还干地里的活。那个夏季,姐姐干完了菜地里的活,坐在屋子后面的窗台上就唱起歌来了:“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慢些走。” 我听迷了。那是我听到的最美歌声。 两个哥哥几乎把地里的活全包下了。翻地,起垄,上粪,种菜。到山边拉黄泥,到煤场拉煤,我们哥几个一起去,上大坡的时候,脚紧紧地蹬着地,大喊,使劲!使劲!再使一把劲。好,上来了。歇一会儿,擦擦汗,继续拉车。 院子里没修“洋井”的那些年,都是我们哥兄弟几个到胡同口的大井里去挑水。二哥和我最初挑不动两桶水,就用一根扁担,两头抬,抬一桶水。家里的大水缸,装满了,得四桶水。我们兄弟俩一起走时,我在前面,哥哥在后面,哥哥总是把水桶拉得靠他近一点,这样我肩上担子的分量就能轻一些。母亲不怎么夸我们,说的最多的是,你们站在井边的时候,加点小心,别滑到井里去。松橹的时候,离把子远一点,别叫它打着。 更多的时候,是大哥一个人挑水,他力气大,一个人能挑起两桶水,扁担一上肩,走,扁担一颤一颤地,颇有节奏。 母亲没有担心过孩子的学习。她也没有教过我们任何知识,她自己本来就一个大字也不认识。她只是告诉我们,要好好学习。要听老师的话。 就这样,我们一个个都长大了,陆续开始帮助妈妈养家了。 大姐是最先帮妈妈养家的。她六五年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往家里寄钱,供家里过日子,供弟弟妹妹念书。印象中我盖上的第一床新被,被里被面都是大姐寄回来的,紫色的,是河北农民织的那种棉布,很厚实。那时候,姐姐被分配到了河北的邢台地区工作,还赶上了邢台的那场大地震。 平时,姐姐攒一点钱,就寄给母亲。姐夫也从来不拦着。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供我读书,除了我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徐志诚时常寄给我一些钱外,就是两个姐姐隔两三个月寄给我二三十元。大姐的钱,都是姐夫亲自寄的,用的是那种带着绿格的汇款单,汇款单上姐夫的字迹,今天仿佛还在眼前。 六七年前后,念不成书的大哥到粮库打临时工,后来转为正式工人。大哥最初的工作是扛粮包,两个大粮包,一百多斤,扛在背上,就在跳板上走。前几年,大哥的脊椎出了毛病,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些年就坐下了病根。 大哥后来好像是粮库保管员,可以买一些内部处理的碎米子,就是撒在地上又收拾起来的碎米,里面有些沙子,做饭前,得用水淘好几遍,煮熟了饭后才不会被沙子硌了牙。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的人,才能吃上饱饭,那时,我已经十二三岁了。有时候,盛上满满一碗刚出锅的饭,加上一勺猪大油,再添点咸盐,酱油,这就是我心中世界上最好吃的饭了。 再以后,二哥和弟弟都参军了,我也挣钱了,家中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母亲多次说,人哪,年轻时受点苦没事,别年老了受苦。母亲是快到六十岁的时候,才享福了。不再愁吃愁穿了,也不担心家里没钱买油盐酱醋了。她感到最宽心的就是,孩子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孝顺。 妈妈从小在海边长大,爱吃个海鲜。这些年来,大哥经常给老娘送来各种母亲爱吃的海物。二姐从大连回来,带不了新鲜的海货,怕坏,就带干货。吃饭的时候,儿媳妇,儿子甚至孙子,都把老人家最喜欢吃的海鲜先搛到老人的碗里。母亲对我说,孩子,你说我这不是烧包吗,这么好吃的东西,现在我都不馋了。 八六年母亲得病,什么好药,只要能弄到的,兄弟姐妹都给她买,买来了,母亲就吃,告诉她吃什么药,她就吃什么药,一吃,一大把药。在那之前,大舅也寄过一些药给我母亲,我记得药名是“脉通”。 由于病,母亲半夜会起来上几次厕所,父亲在世时,都是他起来照顾。十年前,父亲过世了,当时,两个孙女秋颖和亭亭就说,奶奶,你别怕,我们姐俩来照顾你。当天,她们就搬过来,和奶奶睡在一起。大哥的女儿秋颖特别爱干净,但是,伺候起奶奶来,她什么也不在乎。 后来,二嫂的妹妹小洁也来帮助母亲,并认我妈作干娘,一口一个“老娘”。母亲自从得了半身不遂和糖尿病以后,最怕自己最后什么也动弹不了,脏得不成人样。但小洁又干净又勤快,最后这几年把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去年回中国,母亲几乎走不动了,每天由哥哥和嫂子掺到门口,坐在一个大凉伞下的轮椅上,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看看大门口前来来往往的行人。那把轮椅,就是母亲的孙女婿给买的。 有时候,晚上弟弟下班了,看母亲还有些兴头,就说,老娘,我推你出去遛一圈。母亲答应一声好之后,弟弟就把母亲掺到了车子上,然后,就推到大街上溜一圈,兜风。每次兜风回来,母亲都很开心。 周末,弟妹时常把婆婆掺到洗脸间,一把一把地给老人擦汗,洗澡。洗好了,又把婆婆扶到炕上。这时,弟弟就坐在母亲面前,给母亲剪指甲,手指甲剪完了,剪脚趾甲。一边剪,一边跟母亲聊天,老儿子低着头剪,老母亲满脸满足地看着老儿子。 母亲知足,她常常说,我知足。我老了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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