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秃头的一生 1972年深秋的一天我死了,倒在离分场最远的还没收割的大豆地里。我瘦骨嶙峋,躺在那里两天后才被人们发现。“知青”大呼小叫地赶来辆牛车,看着我瞪着快要鼓出来的眼睛,四脚朝天,肚皮快要胀破的怪样子都大笑,他们把我扔上车去,直接拉到青年食堂。除了我,所有在场的人都兴高采烈,因为我的死让大家有了顿肉汤。我其实也并不遗憾。不过是一条十二岁的牛结束了它在“北大荒”一个农场的苦难一生。分场里知道我的人都叫我老秃头。按理说牛在十二岁时还不是特别老,可谁让我拉不动车了呢。一年前我就拉不动车了,算是未老先衰吧。 我可是一身伤病啊;我没犄角,顶架顶掉了,所以叫“老秃头”嘛。我的尾巴也没有了,是齐根儿没有了。这可不是顶架顶的,是自己给拔下来的。你说我胡说八道?牛是最老实的。嗨,我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 三年前北京“知青”来了。那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臭小子们特别捣乱,爱玩儿邪的。他们刚来那几天闲着没事到处闲逛,三五成群、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那是个星期天工休日,牛舍干活的人们把套车的牛都牵到外边饮了水,然后拴在外边的木桩上。有那么几个臭小子围着我指指点点。我正卧在地上懒洋洋地倒嚼,他们非把我打起来。听着他们嘴里“啧啧”的声音,知道是在赞叹我极其雄性的健壮躯体。 我是头不曾骟过的公牛,曾经还当过一段时间种牛呢,可见我说多么的矫健。酱红色的皮毛发着亮光,脖子粗得可以和任何野牛媲美;长长的腰身(比一般骟牛长一大块),宽阔的前胸,还有那鼓着一条条肌肉的臀部;四条结实的腿上都是铁一样的腱子肉;那条三节棍(一种武术器具)一样的尾巴来回扫着我的肚子和屁股,“呼呼”有声,驱赶着瞎蝇和牛虻。 几个小子指着我的秃头说笑。好奇吧?那是残酷殴斗的记录,我的辉煌和痛楚,犄角好多年前就顶架断掉了。我那时是多么凶恶呀!曾有过把另一个莽子(公牛的意思)一头顶到了牛圈上的记录。没有了犄角咱就用秃头。先是用前蹄子刨土,“噢呜-噢呜”怪嚎,拖得长长的,什么样的战歌呀!然后我就冲上去…… 忽然我感到那帮小子们用小棍子碰我的睾丸,说什么“三条恶汉吃不了”。这真让我恼火,尾巴一抽,那家伙手中的小棍子就飞得不知去向。几个小子都惊叫一声,跟着交头接耳,“嘻嘻”坏笑。他们还似乎在摆弄我的尾巴,脖子上的缰绳也被他们解下来不知干什么用。赖得理他们。我闭上眼睛养神,正想着当年好汉勇,猛然间屁股后面“铛”的一声巨响!我吓一大跳,不由自主往前一跃,“卡”屁股根剧痛,跟着就来个前滚翻,我一生都没有玩儿过如此漂亮的前滚翻。爬起来“哞-哞”吼着这个跑呀,魂都没啦,屁股活辣辣地疼,一直猛跑到草甸子里我才站下来想刚才是怎么回事。甩甩尾巴赶牛虻吧,唉,怎么除了屁股上的疼痛,就是不见不见尾巴抽打肚皮!尾巴呢?天呀,尾巴没啦。这是真的?或者我的尾巴只是麻木了不听使唤? 我在草甸子里象没了魂似的,一直游荡到第二天上午才被喂牛的找到赶了回去。那两个青年骂着把我赶到兽医那儿拴在木桩上。兽医也骂着在我屁股后面上药,那个疼呀。回到牛圈里边上的牛证实,我的尾巴不见了,而且是齐根不见了。留在屁股上的是个血窟窿。后来目击当天场面的牛告诉我,那几个北京的坏小子用我的缰绳把我的尾巴紧紧地捆在纪实的木桩上,然后就在我屁股后面放了个麻雷子(大鞭炮)。当我受惊猛地一冲,尾巴就被拔断。我一个鱼跃前滚翻嚎着飞奔而去时,尾巴还绑在木桩上扭动。几个坏小子先是一楞,后来就狂笑,然后把牛尾巴解下来扬长而去,说是炖牛尾汤。听到这儿我很悲哀,我的尾巴,我生命的一部份就这样离开了我。那以后我有时被称为“没头没尾”。 当然,那几个北京臭小子被全分场批判,说是“蓄谋残害大牲畜,直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的那个尾巴做为物证被放在批判大会的桌子上。分场革委会主任不时地拿起来敲。会后,我的尾巴成为主任的下酒菜。 打那儿以后做为一头真正莽牛的我就开始走下坡路,不但是因为没了尾巴,而且北京的臭小子们总让我“快活”,和那些发情的小母牛性交。他们没事儿就把发情的母牛赶到我面前。在我趴到母牛背上使劲时他们就嘻嘻哈哈地笑,并指指点点,好像我在做什么精彩表演。嗯,应该是“精彩表演”,臭小子们在跟前看,女孩子们就远远站着往这边张望。好戏呀。可“表演”完了没鸡蛋吃。这下我虚了好多。过去我当种牛时,每天都有六个鸡蛋。 我渐渐渐地不能拉着车飞跑了。你要问牛车怎么会“飞跑”?因为赶车的“知青”硬让拉车的牛跑起来,要跑过马车。说实话,我原来特别能跑,但自从没了尾巴就象是伤了元气,跑不起来了。年轻的车老板们不愿意再用我驾辕,后来食堂的人们把我套上车往地里送饭。夏天的时候,“知青”在地里要吃两顿饭。我就成专门往地里送饭的了。 可是我走得慢呀。赶车的青年着急就用小棍子使劲敲我的屁股,就是那个没尾巴的屁股。你敲你的,我走我的,我不在乎,也不能在乎,他们就想让我跑起来。忽然,屁股一阵剧痛,难以忍受的剧痛!火烧一样。我一下子跑起来,正好跑到小桥边,我没拉着车上小桥,一头闯下道路,直接冲进小河沟。快凉快凉快我的屁股吧。车上的四个男女青年先是大笑,当我冲进水里就惊叫。两个女青年都掉到河里,糖包也都漂走了。两个丧魂落魄的女的被男青年拉了出来。她们一起朝赶车的叫嚷,质问他为什么拿烟头烫我的屁股。 又是因为我,那个赶车的青年在全分场大会上被批判。说他“平常不注意思想改造,封资修思想增长,差点滑入反革命的泥坑,终于给革命造成损失,400多个糖包白白浪费掉”。后来“知青”们都说我“不好惹”,弄不好就被全分场批判,他们说我是“革命的牛”。 终于,我不能拉车了,归到“散牛”群里了。所谓“散牛”就是母牛、小牛和老牛。我因为再也不能吃上料,身体渐渐消瘦。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问题是我还老饮不上水。夏秋还好,到了冬春,哪儿找水喝?长期的干渴让我的皮毛非常的难看,成为名副其实的“老牛”。 一个深秋的中午,我想找个暖和的地方打个盹,来到一个大麦秸垛边正要卧下,忽然看见前边的麦秸在动。出于好奇,我就过去看个究竟,忽然里面冒出两个人,确切地说是赤条条的的一对男女。他们笑骂着胡乱往自己身上穿衣服。等他们穿好衣服我就知道了,他们是“知青”。嘿嘿,我还真是不止一次看到这场面。 就是那个深秋,一个阳光能把人晒得睡着了的下午,我独自来到那片没收割的大豆地里。我吃呀吃,直吃到肚子胀起来。休息会儿吧。这一卧下我就起不来了。肚子胀得越来越大,最后我只能四脚朝天了。 这时我想起我刚刚从内蒙古草原被赶到农场的情形。那时我才一岁多,农场是劳改农场。我来时劳改犯们对我可好了,非常精心地饲养。等我两岁的时候就上套拉车了。有时我还和犯人们一起拉犁。我干活很拼命,犯人们常常感激地拍拍我的脖子。那时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