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症下藥
“你小子想幹嗎?”又高又壯的老朱從自己車裡出來滿不在乎地問,口氣很強硬,瘦小的林野來到他對面。冬天下午將近六點,公司的停車場裡已經很暗了,路燈一閃、一閃的。
“咱們好好談一下。走,到那邊小樹林裡去。”林野聲音不高。
“你丫的不是找我‘單練’(一對一的打架)嗎?怎麼又想‘好好談一下’了?你要是不敢了,我沒功夫陪你,都等你快半個小時了。早知道你就是個熊包。”說着老朱就要上車。
“到那邊小樹林裡‘單練’去呀。公司還有人沒下班呢,咱倆在這兒打上了,他們看見算怎麼回事?公司早有規定,職工打架鬥毆,當事者都得‘走人’(被解僱)。再說了,他們一拉架,咱倆也打不成了。唉,我說,你是不是害怕了?”林野說着還笑了一下。
“王八蛋才害怕呢。走就走!豬X的!”老朱晃着朝黑暗的小樹林裡走去,回頭看了一眼林野,“你丫別在那兒發傻,拱了半天火了,這會兒又怵了吧?跟着走呀。到小樹林裡咱倆可不是‘好好談一下’。到時候咱可沒客氣的。”
這是哪兒呀?怎麼他倆這口氣和北京街頭的小痞子似的?這是在美國東海岸的一個城市裡。老朱和林野來自大陸,都在這家電腦公司幹活。老朱在後面倉庫管包裝、出貨;他來美國快十年了,到這兒就來這公司幹活,一直沒動地方。林野也到這家公司五年了,搞調試的;他來美國已經十五年,原來在西海岸一家電腦公司干,後來隨妻子找工作到了東海岸。那他們怎麼想着“單練”呀?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太荒唐了吧?是呀,是很荒唐。
老朱來到黑洞洞的小樹林裡,回過頭擺開拳擊的姿勢等着眼前的林野。他平日總自稱會些擒拿格鬥,中國同事在一起時也總動手動腳的,這會兒當然要擺個架子像那麼會事;不過老朱此刻仍懷疑林野會和他打架。瞧他那小雞子樣吧,病病歪歪的,今兒怎麼想着要和我“單練”?下不來台了吧?實際上我擺出這架式還真是尊重這傻X。
林野忽然一回頭,好像有什麼人從公司里出來。老朱一楞神,也往那邊看,猛地林野跳起來飛起一腳,正着老朱他男人那要害之處!這個高壯、肥胖的傢伙先是猛地彎下了身子,用手捂着他遭到重創的傢伙,然後抬起頭,眼珠子瞪得溜圓,驚訝地看着林野,慢慢跪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來。
“這是今天中午你踢我的報復。”林野默誦着。中午在飯廳吃飯,老朱進來看見林野正在吃,上來就用手在他飯盒裡撿了塊肉放進自己的大嘴裡。林野忍不住說“你怎麼這樣呀”,老朱蠕動着嘴,開口便是“你丫傻X,我這是抬舉你”,還使勁胡擼林野的頭,嘻皮笑臉的。老朱總這麼隨意地干,並不是針對林野,是中國同事都被這大塊兒頭“抬舉”過。
老朱在冰箱裡拿了自己的飯盒放到微波爐里熱,大聲地和幾位只會傻樂的中國女同胞調笑,重複着每天都講的近似於色情,又如同嚼蠟的笑話,忽然見林野站在面前,並說:“請你以後不要再這麼幹,放尊重點兒。”老朱楞了一下,看着林野剛一轉身,上來一腳,不輕不重地踢在林野乾巴巴的屁股上。或許他倆的樣子有點滑稽吧,飯廳里人都笑起來。林野沒說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吃飯,不動聲色。誰也不會想到當時林野已經下決心“收拾這傢伙一頓”。
“咚”的一聲悶響,那是一條很粗的橡膠棒打在老朱肥背上的聲音。林野下午就在倉庫里找到這條橡膠棍,並預備好晚上用,剛才一直藏在袖筒里。老朱“哎喲”了一聲就趴在了地上。“這一棍子讓你這‘老紅衛兵’長長見識。”林野最恨老朱平常津津樂道他軍隊高乾子弟的背景。老朱說自己是“文革”開始時,曾作為某省紅衛兵代表趕到北京,“在天安門觀禮台上和老毛(澤東)一起檢閱紅衛兵”。當時林野父親是“歷史反革命”,由於不“堅決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他在中學裡被整得灰溜溜,在街道上也常挨打,有時嚇得連家門都不敢出。其實林野那時是業餘體校摔跤隊的,他的中國式摔跤練得很好,要是真打架,幾個野小子並不一定打得過他。但林野從來沒想到要打別人。他不敢。那怎麼現在敢了?嘿嘿,林野有自己的想法,但他不想告訴別人。
又一棍子揍在老朱碩大、鼓鼓的屁股上,疼得他哼叫着翻過身來。“憑什麼你這高乾子弟走後門當兵,我就得下鄉修理地球十年,到‘文革’後你們還跟‘主子’似的。”林野現在和大伙兒聊天並不發這些牢騷,時過境遷了,陳芝麻、爛穀子都翻出來沒意思,也沒人聽。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心中隱藏的憤怒現在又爆發出來。下鄉那時候他是那麼地想“好好表現,爭取入團、入黨,到時候被選拔上大學當工農兵學員”,結果徒勞。媽的,這“肥豬”(指老朱),沒下過一天鄉就“走後門”當機關兵。“文革”結束,林野終於考上大學苦讀四年,這“肥豬”在部隊一轉業,竟在國家機關當處長。林野那時當然並不和老朱認識,根本不在一個城市嘛。但他大學畢業也是進國家機關,見到過這些從部隊下來的高乾子弟,狗屁不會還牛氣哄哄,成天對林野這樣大學畢業新分配來的呼來喝去地擺譜。
一膠皮棍又狠打在老朱的肥肥的肚子上,這傢伙“嗷”的一聲,疼得縮成了一團,簡直像個要化成蛹的大肉蟲子。“我們到美國來打工上學,憑本事吃飯,你這傢伙鬼知道怎麼來的美國。”是的,老朱在倉庫打工,這種藍領的工作最多一年兩萬工薪,他哪兒來的錢買寶馬車?他還住在最好的街區,大房子得值五、六十萬。也沒聽他講太太在哪兒幹活。他怎麼會這麼有錢?這傢伙八成是個貪污犯。但老朱在這方面守口如瓶,沒一個人知道他是怎麼來的美國,在國內後來到底是幹什麼的。可他如果這麼有錢為什麼還出來幹活?老朱講話,他想“交夠了稅,到時候就吃美國的社會保險了”。啊哈,什麼便宜都想占着。媽的,美國怎麼養了這麼多大陸的貪污犯。
“看你到底是不是‘豬X的’。”膠皮棍又狠狠抽在老朱的“豬腿”上。這個大胖子一下子跪起來,嗓子“啊啊”地發出誰也聽不懂的聲音。
午飯後老朱剛出飯廳,林野截住他說要“商量點事兒”,還得“悄悄的”。林野把老朱領到倉庫外邊說要在下班後和老朱“單練”。老朱一楞,跟着笑起來,“你丫還認真起來了。真要‘單練’你丫還不得被我打死?”
“還沒‘單練’呢,你怎麼知道能把我打死?”林野說。“告訴你說,被你打一頓咱也不會告你去。可怕你現在嚷嚷着誰都知道我要跟你‘單練’。你要是讓第二個人知道了,我就不會跟你‘單練’,還認為你怕了,而且豬就是你祖宗。”
“豬是你祖宗!怕你?我朱某人怕誰也不能怕你!下班我就在parking lot(停車場)里等你,你他媽的不來都是豬X的。”老朱臉一下子漲成紫色,像個醬豬頭。
林野沒說話,一笑,擺擺手,走了。不過他的臉有些發青。下午時老朱正在倉庫門口抽煙,林野又湊過來問:“你真地想‘單練’?我看你就算了吧。”老朱看着林野半真半假的勁頭,怒曰:“你要是不敢了,就當自己是豬X的吧。”
“小聲點兒。我是覺得你已經和別人說了咱倆要‘單練’,已經變成‘豬X的’了。”林野還是不緊不慢地說。
老朱差點兒嚷起來,“我看你是跟別人說了。你他媽的是豬X的!”
“那好,下班後你先在自己車裡等着,我一會兒就來。”說完林野還向老朱一笑,看着這個胖子氣得發抖。“不見不散。”
又一棍子沉甸甸地落在老朱的肥背上。“你不是豬X的,就是狗X的。你這超級哈巴狗。”林野憤憤地瞪着側臥在地上哼叫的老朱。這個胖子在公司頭兒面前的樣子完全是一條哈巴狗的嘴臉。真讓人想不通,在國內也是當官的,每天都是別人沖他點頭哈腰;現在他到了國外,怎麼就一下子學會跟頭兒那裡低三下四了?哪怕對方是個芝麻粒的小工頭兒。嗨,也沒什麼想不通的。老朱這樣的人有人格嗎?你怎麼見得他在國內不對自己的上司搖尾巴?當狗這種營生,沒人味兒的傢伙還不是無師自通。你林野是公司的頭兒,老朱照樣給你當腿子,舔你的屁股。
……
林野終於住手了。“單練”中他從始至終沒吐一個字,現在看着坐在地上的老朱在喘息。慢慢地,這個胖子站了起來。林野轉身就走。忽然老朱從後面撲上來掐林野的脖子!他立刻雙手往後一伸把着老朱的肥頭,就勢一彎腰、一拱背,一個大背胯讓老朱平板摔在地上,聲音很悶。看着大胖子像攤爛泥倒在地上哭唧唧尿湯湯的樣子,林野頭也不回地走了。在上車前他看了看漆黑的天,零星小雪飄下來了,落在臉上的細小雪花馬上溶化,有着一絲涼意,忽然他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小樹林邊上老朱已經走了出來,黑暗中看不太清,好像有些一瘸一拐,像個模模糊糊的怪物,林野看着忽然一陣心煩意亂,甚至有點隱隱地恐懼,莫名其妙。他開着車衝出停車場。
在附近超市門口,林野的哥們兒正在東張西望,見着林野就說:“你要買的菜都買了。為什麼非得讓我下午到你們公司那兒去拿你的credit card,而且一定要我六點鐘買菜?”林野拉着他到一邊把剛才的事情講了,最後低聲道:“媽的,他(老朱)就欠這個。”並把打老朱的膠皮棍子給哥們兒看。
哥們兒聽完差點兒沒樂出來,“你這可是‘對症下藥’了。這種人確實欠揍,對付無賴用這招不錯。啊哈,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了,如果老朱說你打他,你根本不承認。第一,沒有別人看見你揍他。第二,你說在老朱說他被打的時間裡,自己正在超市買菜,並有用credit card的收據為證。不過我看你想得也太多了。”
林野沉默了會兒緩緩道:“沒勁透了。我正想着是否辭活不在那兒幹了。我再也不想見到老朱……”
但林野的好朋友覺得林野不該過於認真,而且一副苦惱不堪的樣子,還冥思苦想怎麼防着老朱告狀。“你認為老朱會告狀,會報復你?他應該更怕你才對呀。老朱在美國活得比你我舒服多了,有的是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黑錢,他更不想惹事。我知道,你感嘆到了美國還受這種人的欺負。自己只好像個流氓一樣打他一頓,而且怕別人說你像個痞子,說不定還犯了法。那樣的話就太不是你林野的為人了……算了,算了,到我家喝點酒高興、高興。”說着,他用手機給林野的妻子打電話。林野看了哥們兒一眼,長長地嘆口氣。不過他還是決定去朋友家。
“你說,像老朱這樣該被繩之以法的人怎麼在美國這麼逍遙?!”林野又不由自主地說。
“我說你怎麼回事?咱們今天晚上再別提老朱好不好?”哥們兒怪道。“走,上你的車,到我家喝一頓去,少死鑽牛角尖兒。你也太書呆子,全世界哪兒不一樣?酒精專治想得太多的人。走,兩杯酒下肚你就能放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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