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帘”——怀念我的好友(下) 这么一晃三年,1974年秋“屁帘”又回到农场。不过这次算是他的告别之旅。他家里给他转到吉林那边一个“五七干校”,然后再设法转回北京。农场办调转关系这种事总是拖拉,虽然他家里托了人(间接地认识农场的领导干部),但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才办成。这下我俩又在一个宿舍里生活了小半年。 深秋之后农场农活没那么忙了,晚上我们有大量空闲时间无聊之极。我和“屁帘”总下围棋解闷。他的棋艺远不如我,但又不肯让我授子,结果不断悔棋还是惨败。常有这样的时刻,看着他自己的子要被我吃掉,紧锁眉头苦思无对策;我就往行李卷上一靠,赖洋洋地点上颗烟,“怎么,走啊?你倒是落子呀?不然我可睡上一觉了。”这时他会猛地把棋盘一掀,黑白棋子撒得到处都是,然后顺手给我个嘴巴,跳下大通铺就跑。我立刻下地就追,抓住他按到大通铺上,用手使劲地掐他背上的厚肉。“我要卸下你背上的半扇猪肉(他很胖,我总说他“背着半扇猪肉”)!”他就大喊“哎哟,哎哟,黄弟饶命”。“皇帝(黄弟)、总统都不行,我现在就想吃猪肉。”我喊着就和他在大通铺上嬉笑着打闹,度过一个个难熬、无聊的夜晚。现在想想,在农场和“屁帘”度过的那一段日子真是快乐,好像此后都没有这样愉快过。 记得一次我们上山砍树,是专门砍那种碗口粗细的黑桦树,做各种农用工具。从分场到砍树的山上得二十多里路,我们坐拖拉机牵引的大拖车上去。干活的任务很明确,砍好树把枝条砍掉,再把树杆装上车,装满满一大拖车树杆就算完成任务。中午饭是每人四张糖饼。 本来“屁帘”说不去了。但见上山砍树的青年每人发四张糖饼,他又起着哄地要了糖饼爬上了大拖车。走到半路上他就高兴不起来了,看着满目冰雪嘟囔说“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到了地方我俩一组。任务是砍四十棵树,枝条砍去,再拖到停大拖车位置,最后大伙儿一起装好车,吃过午饭就回分场。 我俩趟着雪走到林中,我选好一片林子就砍树,砍去枝条后让他拖出去。“屁帘”刚拖了一根树杆就嚷嚷着不干了。他气喘如牛,满脸虚汗,跌跌撞撞,看着我已经砍倒了十余棵树,正在削砍树枝,就叫:“你丫把累活给我干!不成,我得砍树。”我是哭笑不得。大板斧丢给他就去拖树杆,一次就拖三、四根。等我把十余根树杆都拖到大拖车那边去了,他居然只砍倒了一棵树。看他砍树的样子吧,每一下像弹脑崩儿。他早已筋疲力尽了,以至我过去推了他一把,这位就一个狗吃屎载到雪地上。“屁帘”坐起来喃喃地骂着,“你丫的是个畜生。你干这不是人的活一点儿都不累,完全是个畜生。” 我不理他,疯狂地砍树,够了数就把枝条都砍掉,然后把树杆都拖到大拖车那边去。“屁帘”勉强拖着树杆走,仍不住地说:“我看你再不想办法离开农场,浑身就会渐渐长毛变成牛。如果让你能干得更好,到时候就把你煽了变成太监……”我忍不住笑起来,上去再次把他推个大马趴。 回分场的路上“屁帘”真的痛苦起来。他说脚冻得像针扎。可不是嘛,他的棉胶皮鞋头天晚上根本就没烤干,这会儿太阳下山,气温骤然下降,这脚怎么受得了?如果他下车跟着跑还能暖和些,可他已经累得浑身软绵绵了,哪还跑得动?我叹口气,立刻把他的棉鞋扒下来,潮湿的毡袜子也脱下来,直接把他的脚揣在我穿着的皮袄里。 “屁帘”的两只脚揣在我胸前显然是舒服点了,他忽然像个小孩子,好像有点感动,“我要是个记者,一定写篇报导,说你是雷锋二世。怎么样?” “雷锋是畜生。因为你说我是‘畜生’。”我知道他又调侃我,便以攻为守。 “我是说你总在农场会变成畜生。” “那雷锋到底是不是畜生?” “好了,不打岔了。我是说,你这么在农场干没一点希望,因为你简直是个傻X。宣传雷锋,让你做雷锋,实际上就是让人做傻X。活干得再好,也只能向牲口看齐,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我哑口无言。半晌“屁帘”又说:“哥哥我今天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你别生气。”我怎能生气呢?他的话确实触动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着他有关雷锋的那段对话。 当“屁帘”去“五七干校”的事终于办成时,哥儿几个在一天晚上弄上酒菜畅饮。那次除了“屁帘”大家都喝醉了,而且是醉得一塌糊涂,吐得狼狈不堪。奇怪的是“屁帘”没醉,过后他还把我们这几位都扶上了炕,脱了衣服,塞进了被窝。我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有点怪,因为“屁帘”酒量和我差不多,怎么我醉成那个德性,他还和没事人似的?这家伙哈哈一笑,把他绒衣扔过来。衣服很潮,上面充满着酒味。“我昨天夜里实在喝不下了,你们丫的死命干杯,我把酒杯举起来,顺手倒在绒衣领口里啦。现在这绒衣没法要啦。哈哈。”如今我一想起他那形象仍忍俊不禁。 他调到“五七干校”后并没有去,又一头扎回北京等着“五七干校”那边托人把他的户口转回北京,在家晃荡了一年就赶上周恩来去世,随后北京发生了“四、五”事件。这小子在家正闲得没事儿,那些天总到天安门广场去折腾去。事后竟然被人“揭发”,结果他还被关了一段时间。 1977年冬天我回家探亲,他来我家喝酒,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他这段经历。说到滑稽的地方我俩哈哈大笑。但过后我母亲认为“屁帘”粗俗,觉得我不该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她说我们喝酒时她在里屋给他数了,此间一共说了一百多个“他妈的”。妈妈这么一说我就更乐了。她哪知道我俩总互相取笑。知道他结婚了,我就说“你现在开始正式繁殖了”。如果他知道我考上经济学院,就非说那是“京剧学院”,而且我是专门学“武生”的。 自从我回北京,并在1980年上了大学后,和“屁帘的联系越来越少。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上了大学,他当了北京某厂的供销科长,我俩都忙了?是不是我们的生活态度、价值观念还是有着差异?是不是我们毕竟不在息息相关的环境中生活,特别是我出了国,彼此天各一方?我也说不清。或许是我那些年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现在有时会忽然想起“屁帘”,眼泪就一下子在眼睛里打转,我会一个人躲到一间屋子里,或走到外边去哭哭笑笑。想着他走了十年有余,我竟丝毫不知,想着我们过去那些欢乐、荒唐的事情,多么有意思呀。笑过了,哭过了,这心里反到舒畅了些。我今年五十出头了。不是每个到这岁数的人还保留着年轻时代的情感的,我就是一例,我现在总时时感觉着自己不自觉地麻木。但“屁帘”会一下子把我带回过去,让我内心深处的各种真挚情感都强烈地表现出来。 回到从前,回到从前…… 昨夜恶梦,我喊得很凶,时间很长,妻子怎么推我都不醒,说这次很奇怪,不是破口大骂找人玩儿命,而是嚷嚷“救命”。我喊了“救命,快来救命”,又喊了“不是他,不是他”,最后还说“现在我知道了”。但第二天早上妻子和我说起时,咱脑子里却没一点痕迹。是你吗“屁帘”,一定是你来了吧?真的想我了?那你耐心等着吧,到时候我到另个世界找你。“屁帘”…… 03、2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