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心 “荒友”们“上山下乡”四十周年聚会,在农场一个“连队”的原北京“知青”们有一半都来了。大半辈子过去,我们真的都成老头儿、老太太啦。男的大半秃顶,都是“地方支持中央”,脑袋顶上亮光光的;头发多些的白发苍苍。女的倒是没有秃顶的,但多数都染发。人过了五十这肉皮就松了,胖的还好些,如果特瘦的主儿,脖子下面就耷拉着皮,真是老态。大家的牙也都开始掉了,一开口笑就像个破栅栏门。我正在感叹,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四下一张望,竟然是S。这老太太模样竟和几十年前每太大变化。我一激灵,下意识地想逃跑。为什么呀?一老太太还能把你吃喽?或许您欠她什么情?年轻时你们别“有过一段”吧? 别开玩笑了。S是个女不假,可她当年属于小伙子们根本不想看的主儿。首先身段成问题;倒是很高大,但绝对没有曲线,像个水泥桩子,而且是特粗的那种。五官惨点儿;大圆脸上不知为什么总显得有横丝;稀疏的眉毛长在脑门上,眼睛和鼻子奇小,嘴唇没什么血色。您或许说:这是烙饼。嗯,大部分时间像“烙饼”,有时小死鱼眼珠子一翻,“偶尔露峥嵘”。估计我形容得也太过分,不管怎么说她没有歪鼻子斜眼呀?不过她还有别的比较要命的问题,好像没心没肺的人,缺心眼儿似的。“上山下乡”后期,大家伙都为自己的前程发愁。据说那时每天晚上女宿舍里一片死静,不像男宿舍里那样酗酒的酗酒,赌钱的赌钱。女同胞们都一个个挺靠在自己的行李卷上“装死”――半睁着眼睛胡思乱想。此刻,我们的S已经抱着个半导体收音机睡着了,发出细小而均匀的鼾声。弄得别的女青年都嫉妒她,说这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发愁。您说,这样的胖丫头,小伙子们会喜欢吗? 1978年是我在农场的最后一年。那时农场这个“连队”里北京“知青”没几个。男的只有五、六个,女的居然只剩下S。想当初1969年刚来的时候,这个“连队”里可是有两百北京“知青”。我们几个北京男“知青”成天在一起胡闹混日子,S在女宿舍里觉得特别没意思,也来和我们凑热闹。那时农场对我们这些“知青”是放任自流。所以大家总好像有用不完的时间。S到我们宿舍里来多数时间是傻坐着,要不然就是长时间看我们打牌。她会说些没脑子的话让我们发笑。老实说,哥儿几个真没把她当成个可心的女性看待,都认为S是个“傻大姐”,就是拿她没完没了地寻开心也缺乏笑料。当然,大家对她还是很友善的;因为“连队”里就剩下我们这几个北京“知青”了。 我们几个常常出去“打野食”,也就是偷鸡摸鸭。S是知道的,她也跟着吃,不过她不会烹调,也不会收拾洗涮我们打来的“野食”,吃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客气。有时一段时间不见我们有什么“野物”,还会问“怎么好多天没吃到鹅了”。当时我常想,这真是个又笨又胖的丫头。 那一年我们哥儿几个和S一直相处得不错。后来大家都陆续回了北京。1979年S在家待业,闲得没事还找上门来聊天。我家老母亲在S第一次来过之后马上问我“她是不是你女朋友”。我都笑起来,问为什么老妈如此认为。老太太讲,看我和她说话特随便,嘻嘻哈哈的,就这样认为了。当老太太知道S不是我女朋友后松口气,说“她样子有些蠢”。其实我在和S聊天时,她也抱怨,说“这不是在农场了,别老拿我寻开心”。我是暗自摇头,难道到了北京就该“像个人了”吗? 这以后我考上大学,跟着又搬了家。可以说1979年后我和S就再也没有联系。等“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再见面是三十年以后了。一想,人生真快,一晃竟然三十年过去。 说真的,人如果长的模样差些,年纪大了就不怎么显老,S就是例子;她只是块儿头更大了些。我和S还真聊了很长时间。聚会散了后她非拉我坐公交车,说“可以再聊会儿”。好嘛,这公交车可真慢,足足坐了两个多小时。聚会上我们就聊了半天,公家车上再聊,S显得挺真诚的,她说自己对农场最后一年能常常和我们哥儿几个在一起打发时光,“真的感觉还不错”。我则总是问她这后来三十年的日子是怎么打发的。 S这三十年的生活和我预料的不太一样。她当时是“待业青年”,一点关系没有,居然进了一家很大的出版社当校对员。这正式工作一干就到了退休。这还不是我想不到的,让我暗自吃惊的是她当时很快就结婚了,男方也是个“知青”。他们有个女儿,很出息,大学毕业后在外企干活儿。咦,老天爷还真惠顾S。 “一到晚上你就犯困吗?”我的问话有点调侃的味道。 “如果没什么事儿了当然就犯困了。”她回答的很认真。 “你这三十年的每个晚上都‘没什么事’吧?” “你不找事儿自然事情就少。没事找事就添心烦。” 哎哟,说话还挺噎我嘛。“那您觉得什么是‘事儿’呢?” “不好高骛远,不眼高手低,自然就有自己该干的事儿了。” 得,我没话啦。我们道别,我特地要她带去我对她家人的问候。我当时还真的有些感动,被她教育了嘛。是啊,“不好高骛远,不眼高手低,自然就有自己该干的事儿了”。我们很多人真的缺少这种平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