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的特殊做法 1970年代的老侯人称“猴三儿”,当时在“北大荒”一个农场里当“知青”,北京来的,二十出头。被叫成猴三儿可见成天没正形。确实如此,他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蹦蹦跳跳的,也从来不“积极要求(思想)进步”,干活就是吊儿郎当。当其他“知青”都未自己前程长吁短叹的时候他还是嘻嘻哈哈。平心而论,猴三儿长得很精神,个头儿也不矮,可总是没正经样便被人们归纳到二流子里面,属于“后进青年”。 猴三儿不在乎人们评论他是否“后进”,该唱就唱,该笑就笑,以致周围人都认为他从来没有自己的伤心事。其实他有,但隐藏在心里。猴三儿追求青年食堂干活的上海女“知青”刘亚男连队里众所周知。追了两年了,但没人认为他会成功,甚至很多青年认为猴三儿也就是瞎胡闹,并不真的想,或无法和刘亚男正正经经地谈朋友。这不单单因为阿刘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而猴三儿仅仅是个“二流子”。刘亚男是随“上山下乡”的姐姐一起来的,人称阿刘。她在上海“知青”中有些另类,特别凶。人长得相当丰满,却因骨头架子小显不出胖来。脸蛋红红的,眼睛大大的,应该是很漂亮的;不过因为她在青年食堂里很凶,爱吵架,大家都有些怕她,所以背地里说她是个“悍妇”、“母夜叉”。“看那一脸横肉吧。哼。” 别人那么一说,你还真觉得阿刘的眉毛有点八字,嘴角总往下撇,三角眼一瞪就要和你喝五吆六地吵起来。 食堂干活的和买饭的青年发生口角多是因为打饭菜多少的问题。猴三儿总抱怨食堂给他打的饭菜少,而多数情况下正是阿刘给他盛的。这时他往往借故冲进食堂和阿刘嬉皮笑脸地纠缠,说些放肆的话。什么“给你家老爷们儿就打这么点儿菜,吃不饱怎么上夜班”,什么“也不能太‘大公无私’吧,咱们好赖也是一家人”,什么“胳膊肘怎么总往外拐”,什么“你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回家再让我跪搓板怎么样”,惹得周围人喷饭。严格地讲,这些话一琢磨分明有调戏的味道。阿刘胀红着脸怒斥他,骂他,然而猴三儿却仍然不依不饶,还上去拉拉扯扯,轻声说“咱们俩就好了得了”,“我追你这么久,应该是有诚意的”,“别人都看着哪,给我点儿面子,今天晚上能出来和我谈谈吗”;说得动情处,猴三儿一把揪住阿刘就把脸伸过去要亲一下。阿刘这就更恼了,用上海话骂猴三儿是个“小瘪三”、“十三点”,甚至有时会顺手抄起什么东西向猴三儿砸去,最邪乎的一次是用食堂用的大铁汤勺一下子打在猴三儿脑门上,“咚”的很响的一声顿时起个包。猴三儿当时一愣,但并不气急败坏,然而心里是很沮丧的。他内心深处是真的爱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儿的,没想到阿刘对他如此不屑一顾,甚至表现出厌恶。哎,猴三儿这样如何能追上我们的阿刘?他怎么一点不懂骑士风度? 这年夏锄铲地,连队“知青”们每天在地里干十几个小时。可地还是铲不过来。于是连队领导来个“总动员”,宣布“夏锄大会战”,“全连队所有能拿动锄头的都下地!早上三点半(起床),晚上看不见(收工)!”干部们说得斩钉截铁,什么菜地后勤,办公室的,统统动员出来夏锄,甚至食堂都挤出两个人下地。“伙食要搞好,食堂要列出菜谱。在地里吃饭要有肉菜!”连队主管连长高声宣布。嗯,还真能鼓舞些士气。 “夏锄大会战”第三天上午,猴三儿悄悄地“溜号”了――早起铲着半截地,他说自己要大便,扛着锄头走到防风林带,没有解手,径直往宿舍走去。天太热了,干活时间太长了。“是牛也没这么干活的。”猴三儿一路嘟囔着。到了场区路过食堂,他忽然想起今天的菜谱是花卷和鸡刨豆腐。这鸡刨豆腐“夏锄大会战”第一天在地里吃过,里面有很多肉末,葱花炝锅,豆腐碎碎的,倒上酱油那么一炒,还真香。想着他就走进食堂做饭的房间。 一进做饭的房间他不觉一愣,阿刘在“跳舞”,这“舞”跳得特别,她面部表情可以用狰狞来形容,半低着头,紧攥双拳,似乎在原地跑步,步速很快,但腿抬得很高。再往下看,啊?那高高挽起裤腿的腿站在个很大的铁盆里,里面都是豆腐。阿刘的两只脚车轮似地急速地踩踏。猴三儿想:原来鸡刨豆腐是这样“刨”出来的。“啊――”猴三儿双手叉腰怪叫一声。 阿刘猛地抬头,当时也目瞪口呆,眼看着汗在脑门上渗出来。“我的脚洗得很干净。刚才又仔细洗过。”她不由自主地说。 猴三儿想笑,却绷着脸,“‘猪蹄豆腐’!”他冒出四个字。 “不是!”阿刘有些语无伦次。“还是鸡刨豆腐,没有猪蹄。到时候用肉末炒。我的手刚才切破了…不小心。”真的,阿刘的左手中指上裹着个小手绢,有血渗出来。 “就是‘猪蹄豆腐’!你几天没洗脚啦?!想做臭豆腐?到时候我就到地里去喊,让所有下地的豆知道今天吃‘猪蹄豆腐’。”猴三儿还在恶作剧。那边阿刘当时就哭起来。手捂着脸,泪水从手指缝中涌出。她站在装豆腐的铁盆中不知如何是好。 猴三儿见状吃了一惊,自己的玩笑开得的确太过分了。马上,他上去一下子就把阿刘抱起来,让她坐在平日做馒头做花卷的大面案子上。四下一看,面案子上正好有盆温水,猴三儿仔细地把手洗了。意思很明白,猴三儿已经知道阿刘手切破了,不得已才来“猪蹄豆腐”,现在他要替阿刘用手把豆腐搅碎。可这怎么恰好有盆温水呢?噢,原来是阿刘想用脚踩完豆腐后用来洗脚的。猴三想到这儿,立刻又从大锅里打来盆温水,让阿刘把脚伸进去,他蹲下就给她洗脚。 “我自己来。”阿刘不哭了,擦着眼睛小声慌忙说。 “没关系呀。你手破了,我给你洗吧。”猴三儿抬头一看,嚯,阿刘满脸通红。算是害羞吧?他的脸也“腾”的一下子红了。赶紧低头给她洗脚,发现阿刘的脚都开始发红了。“这‘猪蹄子’真的很白,不,白里透红,好看。”阿刘使劲用脚一搅水,顿时弄了猴三儿一脸。“看看,咱现在还不该喝洗脚水吧?”猴三儿这么一说,阿刘憋不住要乐。 猴三儿再次洗完手就开始用双手搅碎大盆里的豆腐。这时才想起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在食堂干活?” “本来大王和我一起干。可刚才他小儿子跑来说大王的老娘忽然犯心口疼的毛病。大王跑去,说过一会就来。”阿刘说的大王是条三十多岁的汉子,在青年食堂干活。他早已成家,他病病歪歪的母亲跟他过。“我一着急就把手给切破了。”是啊,很快就要往地里送饭了。现在得赶紧炒鸡刨豆腐。阿刘也过来,把右手伸到盆里搅碎豆腐。 “你左手也伸进来搅豆腐的话,今天大家还能吃‘猪血豆腐’。”猴三儿绷着脸说,继续打趣阿刘,并趁机一把抓住阿刘的手。 “松手!以后再抓(我的手)好吗?赶紧搅碎豆腐!时间都要来不及了。” “这是你说的,以后我抓你手,你不许抄家伙就打我。” “你讨厌。十三点。” “确切讲讲十三点是什么意思?是做十三种豆腐吗?‘猪蹄豆腐’、‘臭豆腐’、‘猪血豆腐’、‘鸡刨豆腐’,这才四种,那九种是什么?”猴三儿瞎贫嘴。 “那你…你现在做的是什么豆腐?”阿刘傻乎乎地问。 “我嘛,是‘狼爪豆腐’。”见阿刘笑笑没说话,猴三儿开始色胆包天起来,飞快地在阿刘脸上亲了一下,很响的“吧”的一声。 阿刘躲闪着喊了一声,“别人看见!” “跟我好吧?”猴三儿又开始了他的一如既往。这次他有了突破。阿刘脸又红了,不过没吭气。 “今天晚上九点在连队小学校空教室边上。你不能再叫我白等……怎么不吭声?” “人家不是没反对嘛?” 哈,猴三儿心花怒放。豆腐搅好后,赶紧帮着阿刘炒鸡刨豆腐。忙得他居然没有偷吃几口炒熟的肉末。炒好鸡刨豆腐,猴三儿又想再亲亲阿刘。但她忽然横眉立目地大吼“十三点”,还叉着腰。原来大王匆匆赶了回来做饭,刚刚进食堂的门。猴三儿告辞了,心照不宣地朝阿刘挤挤眼睛。 不过那天晚上九点猴三儿还是没和阿刘约会成。因为连队里在晚上九点召开批判大会,要“狠狠批判社会主义的逃兵侯建平(就是猴三儿)”,因为他上午铲地不辞而别,“在青年中造成极坏的影响”。当天下午又有好几个男青年悄悄地扛着锄头回宿舍睡大觉去了,“使无产阶级专政不那么牢靠了”(连队干部语)。 猴三儿站在全连青年面前受批判还笑嘻嘻。怎能不乐呢?他把阿刘的“阵地”突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