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 路得人走。 曾是“知青”嗎?不會忘記“上山下鄉”吧?這是七十年代初的一個北疆農場。 已是二月底,還這麼冷!這北緯五十度的北大荒,往南到省會哈爾濱得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直線量小一千里。偏僻。上午十一點鐘了,太陽仍蒼白無力,遠遠地掛在南邊天上不死不活。空氣中結晶的水蒸氣在陽光下閃着點點的金光。極目冰雪的原野只有白一個基調。四、五十里以外有個火山錐清晰可見,它屬於明末清初噴發的五大連池火山群中的一個,當地人叫它平頂山。據說這些火山仍屬睡眠火山。它們什麼時候再噴發呢? 由於火山噴發,火山灰將這一帶的土地養育得極肥沃。也正因為如此,地里就有了撿不完的岩漿岩形成的石頭。“知青”們撿這些大大小小蜂窩狀的石頭時,總要為它們到底是岩漿流出火山口形成的,還是從火山口噴出落下來的,這些火山噴發過多少次而爭論,但沒有定論。一致公認的有兩條:這裡曾經是海,因為一米以下都是沙子;另外,這些火山噴發過。 這裡是河谷地帶。距北一百里便是小興安嶺,是個風口,所以比同緯度地區更寒冷。但古老的小興安嶺山脈延綿不絕的活力使之生機盎然。你看這平緩起伏的丘陵有無盡的白樺林、黑樺林和柞樹林;滿山遍野的榛柴灌木里隱藏着一群群的狍子、野豬和狼。一條總愛發脾氣的冰水河蜿蜒於河谷,河岸兩邊大大小小的泡子(湖)擠滿了魚,水面上的野鴨子飛起來能遮天蔽日。春天裡,草甸子上各色的鮮花和百靈鳥爭奇鬥豔,真該是個絕妙的天地。 嚴冬?噢!你可以把這比喻成沸騰了一天之後應有的沉寂。瞧,平頂山農場六分場正處於靜止狀態。暖暖的白煙緩緩地從各家煙囪中冒出,直上直下地升到沒有一絲風的空中消散;所有顯示有人居住的房子的窗戶上都結了厚厚的冰霜;豬、狗和雞鴨鵝都擠在自家門前的麥秸垛里;就連平日總愛在房檐下喧鬧的麻雀都無影無蹤。 (一)“耶穌”受難 場區西北角羊圈邊上傳來陣陣的吵鬧,青年們沒有“貓冬”,正響應農場黨委的號召,“掀起冬季大搞積肥送糞,農業學大寨的新高潮”。之所以“新”又是“高潮”,是因為這是全“黑龍江省二百多個國營農場統一行動的,前所未有的一次大會戰”。“戰嚴寒,斗冰雪”,“梅花歡喜滿天雪”。怕冷就是“蒼蠅”,“凍死蒼蠅未足奇”嘛。 然而松曉青卻被反綁在羊圈邊的拴馬樁上。他的雙手被捆得很緊,手指都漸漸地凍麻木。零下二十來度的冷氣毫不留情地鑽進他棉膠鞋的破洞,長凍瘡的,汗濕的腳針扎般地疼痛。冷氣還不依不饒地鑽進他肥大骯髒的黃棉襖,搞得肚皮冰涼。同樣肥大骯髒的黃棉褲已在剛才奮力掙扎時退了下來,掛在屁股上。面無表情的松曉青不住地跺腳,瓶子底般的近視鏡後的小眼睛半閉,本來就大的鼻子被凍成醬紫色,醒目地老遠就能看到,矮胖的身材配上這套行頭,加上扣在頭上的藍色的羊皮帽,很像當時政治漫畫中的蘇聯社會帝國主義頭子柯希金。 “是他們無緣無故把我捆在這兒的。”松曉青內心憤憤然。 “他們”指的是成天拿他惡作劇、尋開心的“北京流氓”。北京流氓?對!至少松曉青這樣認為。是“無緣無故”又怎麼樣?不把松曉青捆在馬樁子上,今天還能找出更有趣的事嗎? 早上七點半,李連長叫大田連的男青年們去羊圈刨糞。他高瘦,人稱“大眼兒李”眼睛大得象龍井魚似的鼓在外邊,揣個手到宿舍吆喝了幾聲便到分場革委會辦公室,圍着火爐子磕葵花子和別的連長們聊天,打發着時光。小伙子們八點多才拖着鎬和鐵鍬來到幹了十幾天的糞堆。該死的糞堆,一鎬下去一個白點兒,糞渣飛濺。幹嘛不在夏天、秋天把這牲口糞送到地里?現在刨一車糞的勁頭,那時可以裝十車。現在是他媽的磨練革命意志嗎? “操糞堆他媽!”林野罵道。 “糞堆他媽什麼樣?”辛義問。 “跟‘大眼兒李’他媽一樣!” “哈哈哈哈!” “那王八蛋‘大眼兒李’說什麼‘大幹一冬春,送糞三萬噸,晝夜連軸轉’。把全分場的地皮都刮一遍也沒有這數。臭丫的可真能吹牛逼。”一人感慨。 “不(吹)牛白不(吹)牛!‘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吹唄。有的分場不還說要造梯田,腳踏實地地學大寨嘛?”眾人很以為然。 “‘大眼兒李’好歹也是個教育連長,怎麼吹牛都不帶臉紅的?” “你丫的活到今天是怎麼活的?怎麼給個棒槌就紉針(認真)?你再這麼說,我就得懷疑你別有用心。你要是真地想‘積極要求進步’,該說‘大眼兒李’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黨的幹部,最稱職的教育連長。” 穿得圓滾滾的青年們站在糞堆邊你一言我一語,每人叼着根煙。辛義忽然蹦到糞堆頂上。“從東海之濱到天山腳下,從黑龍江畔到西南邊陲,到處都敲響了農業學大寨的戰鼓,掀起積肥送糞的大會戰……”一通耍活寶,怪聲怪氣地說着當時最流行的“表決心”術語。跟着話鋒一轉。“就在這全國一片大好形勢下,暗藏的階級敵人松曉青再也按耐不住,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跳出來,妄圖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幹嘛呢你?!你這是‘階級敵人自己走出來’吧?” 松曉青正在齜牙裂嘴地揣着手跺腳。平日他可是總在糞堆上沒完沒了地用鎬刨糞,雖然是一鎬換個地方地胡亂“轟炸”糞堆,根本刨不下幾塊兒,可你不能說他是不賣塊兒。松曉青總是在那兒“呸、呸”地從咧着的嘴吐着糞渣,臉上淌着汗,眼鏡片上也凍着幾個濺上的糞渣。可今天他也站着不動。 “是不是因為‘大眼兒李’沒來你就不幹了?”辛義喝道。“把你的老棉褲提一下。想露出雞巴耍流氓是怎麼的?剛才正好有幾個女的路過,專門尿炕的雞巴都支起來了,是吧?褲襠都快拖地了,真影響場容。” “我手套沒了。”松曉青一邊提一提褲子,一邊辯解。“也不知道誰?那麼不夠意思,把我烤在(取暖)火龍上的手套偷走了。”剛提起的棉褲又滑了下來,骯髒的卷了好幾卷的褲腿永遠拖在地上。“我那手套和你的差不多。”松曉青估計到辛義拿了他的手套,但他沒敢說,只是給辛義一個暗示。 “啊?還想說我拿了你的手套?反動!哎喲,臭丫的!你就是不想幹活。你是不是看‘大眼兒李’今兒沒來?” “我哪天幹活不賣塊兒?不就是沒手套嗎?你們幹嘛都站着?你把手套給我,我就干。”松曉青的嗓門高起來。 “哈哈!你敢頂嘴!你這松包。”“北京流氓”們嬉皮笑臉地圍上來。 “你看他那操性,故意穿得象個叫花子,想故意損害知識青年光輝形像。”這人猛推他一把。 “不行!得懲罰松曉青一下。臊豬!”那人踢他屁股一腳。 “掐他的肥肉,拔他的紅鬍子。” 象以往一樣,隨着辛義的一聲喊,大家一擁而上。松曉青被立刻推倒在雪地上,辯解聲變成大聲的抗議,最後是嚎叫。人們笑嘻嘻,七手八腳地捉住他奮力掙扎的四肢,喊着號子上下墩,以至松曉青的屁股都露出來,着着實實地砸在地上。開心吧? “把他扔到羊圈的房上去。”鬨笑聲中松曉青被抬到低矮的圈羊的房子邊上,又是一聲號子,殺豬般嚎叫的松曉青被高高地拋了上去。嚇壞了的松曉青在房上下意識地雙手亂抓,身子一滾掉了下來,在雪地上發出很響的一聲。他跳起來奮力提他那不掙氣的棉褲。 “招你們了嗎?”他向開懷大笑的人們抗議。“就會欺負人!” 不欺負你欺負誰?人們又圍上來。“好啊,你還敢撈稻草!”辛義指着剛被松曉青扔掉的兩把苫房草笑道。那是松曉青在房上時揪掉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稻草!”松曉青說的這是什麼呀。 “還得治他!繼續‘上房’。讓他登台表演。”小子們又撲上來,松曉青再次被拋到房上!這回松曉青一點兒不掙扎,就勢從房上滾下來,趴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當人們開始有些擔心時,他忽然一骨碌爬起來,朝分場革委會狂奔。 “啊--”人們喊叫起來,尾隨着松嘵曉青衝過去。 “兩翼包抄!”辛義他們幾個興奮無比,跑得更快,分兩路在前邊截住慌不擇路的松曉青。簡直象在演戲,松曉青左突又闖,連滾帶爬,最終被跺腳吶喊的“北京流氓”們團團圍住,松曉青尤如奔突未果的野豬,倒在地上氣喘吁吁,人們笑得前仰後合。 “又想到‘大眼兒李’那兒告狀,是不是?” “好啊!剛才你還裝死。太狡猾了。” “公審松曉青!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萬隻腳。打到劉少奇!打到松曉青!”把笑料松曉青與“文革”倒台的劉少奇相提並論真有趣。 松曉青終於被捆在馬樁子上,斜眼眯着滿懷惡意的人們,現在等待着“判決”。辛義上前,用手點着他的鼻子。“松犯曉青,尿炕成精;革命青年,被害身心。松犯曉青,幹活怠工,平日告密,自稱‘衛東’。今更有甚者,竟趁上房之機撈稻草兩把,企圖中飽私囊!當革命群眾對他實行大批判的時候,竟然裝死。根據以上罪狀,松犯將被判炸掉雞巴!讓他以後永遠不會尿炕。立即執行。”他一本正經喊着,在大笑聲中將一個裝滿硝銨炸藥的瓶子放在松曉青腳下,並馬上用煙頭點燃了露出瓶口的導火索。 頃刻,人們驚叫着逃散!導火索“絲絲”地冒着藍煙,松曉青的小眼睛一下子要掉出來。他狠命地掙紮起來,面容可怖!忽然飛起一腳,瓶子被踢飛,恰巧碰碎在幾米外的石頭上。 沒容他緩口氣,四下里的人們又罵着跑回來。“宣判”和“執行”和剛才一樣地如法炮製了一番。這回松曉青的雙腿也被捆住,而另一個炸彈瓶直接掛在松曉青肚子前邊的的褲腰帶上!不是要炸掉雞巴嘛?辛義笑眯眯地、慢慢地點燃導火索。 人們再次跑開。炸彈瓶在松曉青卡巴襠的位置上,導火索的燃燒的聲音讓他心都涼了。他先是企圖蹲下。不成!急得又高聲叫罵:“我操你媽逼!”忽然全身一挺,跟着又猛烈地掙扎,然後頭一低,渾身癱軟下來,眼鏡也滑到鼻子尖上。等死那吧? 他可真糊塗。這事兒能是真的嘛?不管怎麼說,他“死”了一回。人們很滿足,興高采烈地跑回來。 “松曉青這叫耶穌受難。” “不像,不像!耶穌是綁在十字架上的。” “那下次就事先做好個十字架讓松曉青臭丫的背上。” 人們七嘴八舌,給松曉青鬆了綁,讓他癱倒在地上,又把那個沒有雷管的炸藥瓶扔得老遠。中午吃飯時間了,大家紛紛朝自己的宿舍走去。松曉青慢慢地坐起來,臉色依然慘白。 |